□张遂涛
近日闲来翻书,突然想到鲁迅与两个福建朋友的关系,一个由亲转疏,一个由疏渐亲,竟然都与鲁迅建议他们做事有关,颇觉有点意思,特别是由中可以看出三个人的不同个性,于是觉得有谈谈的必要。
这两个福建人,一个是在福建土生土长的林语堂,一个是虽然出生在浙江温州,却一辈子自命为福建长乐人的郑振铎。
林语堂是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家,也是有名的“幽默大师”。他曾跟鲁迅格外亲近,甚至给人的感觉要比与胡适的关系更近——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林语堂与胡适同为留美派,而且林语堂在国外求学期间,胡适曾自掏腰包,假借北京大学的名义默默资助过他——但是最终林语堂与鲁迅还是疏远了。按照林语堂自己的说法,他与鲁迅曾“相得”两次,“相疏”两次。
二人的相疏,原因自然是复杂的,但有一个原因不容忽视。鲁迅在1934年8月13日写给曹聚仁的信中曾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站在鲁迅的立场,这样的建议不仅是善意的,也是有价值的。林语堂自小接受西方文化熏陶,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又在欧美留学多年,中文功底也好,“两脚踏中西文化”,他如肯做些英语文学的翻译,对社会自然是大好事。
可是林语堂当时正热衷于提倡闲适的小品文,鼓吹幽默,让他突然一下子转向,也难怪他一时难以接受。不接受本也正常,因为君子“和而不同”,本就不必意见完全一致。可是鲁迅有点难以接受,他看出了林语堂拒绝背后更丰富的“意味”。仍是在这封信中,鲁迅继续写道:“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不过另外也无话可说了。”
也无怪乎鲁迅会“敏感”,鲁迅本人是很重视翻译的,自己就翻译过不少表现被压迫民族反抗的作品。可是林语堂竟然会认为翻译是老年时才会去考虑要做的事,只能说俩人对待翻译重要性的认知不同。不过,林语堂认为更重要的事,如鼓吹“幽默”和“闲适”,在那样一个内忧外患交集的艰难时刻,也是鲁迅很难接受的,因而就不能不骂他“无聊”。
与林语堂婉拒了鲁迅的好意相比,另外一个福建人郑振铎倒是不折不扣地把鲁迅的建议执行了下去,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鲁迅全集》中共收鲁迅写给郑振铎的信五十余封,自1933年2月始,1936年10月终,说明二人直到鲁迅生命晚期才有较为密切的交往。虽然郑振铎早就在文学界立足,但不知何故,二人一直以来交往并不密切。这五十余封信,内容也几乎全与编选《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有关。
编选《北平笺谱》也是鲁迅建议郑振铎做的。《鲁迅全集》所收鲁迅给郑振铎的第一封信即是关于提议编选《北平笺谱》的,信中说:“因思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择尤(对于各派)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叶形,采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册,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不知先生有意于此否?”郑振铎在《访笺杂记》中也称,虽然他搜求明代雕版画已经十余年,访笺也有五六年,但是“引起我对于诗笺发生更大兴趣的是鲁迅先生”“今年春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他以为北平的笺纸是值得搜访而成为专书的。再过几时,这工作恐怕更不易进行。”与林语堂不同,郑振铎立刻接受了鲁迅的建议,爽快答应了,“我答应一到北平,立刻便开始工作。”郑振铎能立刻答应,当然跟他深刻认识到这项工作的重大意义有关。当然,有可能也跟他十分敬重鲁迅先生有关。
郑振铎是一个工作热情极其高涨、行动力也超强的人,回到北平后,他果然便立刻开始搜访笺样、联系印制店家的事。可以说,最琐碎、最困难的工作几乎都是郑振铎承担下来的,关于这一点在《访笺杂记》里写得很真切,几乎到让人看了动容的地步。鲁迅远在上海,只能遥控指挥,同时做些指导、选笺、选纸、设计之类的工作。当然,因为是自己提议的,鲁迅对《北平笺谱》十分上心,不仅出资承担印费,各种各样的细节也考虑得十分周到。郑振铎也事事征求鲁迅的意见,尽管鲁迅说印制的事不用再征求他的意见,尽可“独裁”,但郑振铎仍不时去信请示商量。
1933年底,经过近一年的辛苦努力,《北平笺谱》终于印制完成。兴奋之余,郑振铎建议借机将明末刻印的《十竹斋笺谱》予以复刻。鲁迅自然很乐意,并指令郑振铎“要赶快做”。郑振铎接令后立刻找到北京荣宝斋,商量翻刻事宜。但是复刻《十竹斋笺谱》要比编选《北平笺谱》困难得多,而且刻印的店铺只有荣宝斋一家,进度变得十分缓慢。也就难怪鲁迅后来对郑振铎颇有些怨言,几次写信要求郑振铎一段时间内专心于《十竹斋笺谱》,全力完成。可是直到鲁迅去世,《十竹斋笺谱》仍仅印出第一卷。
在此期间,鲁迅还给郑振铎提过不少建议,如1934年1月11日给郑振铎的信中写道:“我个人的建议,意为做事万不要停顿在一件上(也许这是我年纪老起来了的缘故),此书一出,先生大可以作第二事,就是将那资本,来编印明代小说传奇插图,每幅略加解题,仿《笺谱》豫约办法。更进,则北平如尚有若干好事之徒,大可以组织一个会,影印明板小说,如《西游》《平妖》之类,使它能够久传……”
鲁迅在1934年6月21日致郑振铎的信中对他还有更多的期冀,称:“至于为青年着想的普及版,我认为印明本插画是不够的,因为明人所作的图,惟明事或不误,一到古衣冠,也还是靠不住,武梁祠画象中之商周时故事画,大约也如此。或者,不如(一)选取汉石刻中画象之清晰者,晋唐人物画(如顾恺之《女史箴图》之类),直至明朝之《圣谕像解》(西安有刻本)等,加以说明;(二)再选六朝及唐之土佣,托善画者用线条描下(但此种描手,中国现时难得,则只好用照相),而一一加以说明。”
同时鲁迅还建议《水浒图》和《博古页子》,“将来得到时”,可以单印。编选《北平笺谱》期间,鲁迅还曾建议郑振铎搜访私人用笺之佳者,印作一集。
鲁迅的构想可谓庞大,这样的构想单靠他自己,定难以实现。好在他遇到了郑振铎,虽然他对郑振铎也有颇多怨言,但即便在那样一个国难当头的特殊时代,郑振铎仍全力帮其实现了。就在抗战期间,郑振铎于1941年刻印完成四卷《十竹斋笺谱》;抗战胜利后更是辑印完成煌煌五辑二十册《中国版画史图录》;新中国成立后又写就《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一书,算是完成了鲁迅先生的遗愿。
相对于林语堂和郑振铎,鲁迅既是长者,也是尊者,他对二人的建议必然包含有期冀的成分。林语堂婉拒了,违背了鲁迅的意愿,鲁迅感觉失望自然是难免的。因失望而疏远也是可以理解的。郑振铎不仅爽快地接受了鲁迅的建议,而且有始有终地完成了,并非郑振铎更尊重鲁迅,或者更“听话”,而是鲁迅的建议恰好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才会有那么强烈的动力。
巧合的是,鲁迅给这两个福建人提出建议恰在同一时期。从建议的内容来看,鲁迅给郑振铎的建议似乎更显得“暮气”,难怪《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第一卷面世后,会有人攻击鲁迅,认为鲁迅“言行不一”,有“小资产阶级趣味”,但好在思想同样左倾的郑振铎并不觉得有暮气,而且刚好符合自己的口味。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林语堂老年时确实做了大量的翻译工作,不过不是将英美文学翻译为中文,而是把中国的传统文学翻译成英文。这个工作当然也很重要,因为英美人对中国传统文化更加隔膜,而比他更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也十分稀罕。只是不知如果鲁迅先生地下之灵得知,会对他老朋友这个选择作何评价。
(作者单位:厦门市公安局)
责任编辑:林少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