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麟
被福建人像情人般挚爱的巴浪鱼,一名之下,至少有正巴浪、竹叶巴浪、宽身巴浪、红尾巴浪等五六种鱼。
它们都是流线形身材,背脊蓝黑、腹部银白,这是海洋表层洄游鱼类的标准体征。快速游泳,进化出瘦长尾柄、大开裂尾鳍和降低水流阻力的鳞。
巴浪跳跋于湛蓝洋面,一阵阵跃起落下,追随波涛而去。明代胡世安《异鱼图赞·闰集》里记录它,叫“波郎”。我认为这是原名,后来才畸变做“巴浪”“巴拢”。
胡世安说,波郎“五六月间多结阵而来,多者一网可售数百金”。可见身价不贱。巴浪原不是常见鱼种,1980年出版的《福建海洋经济鱼类》收录了台湾海峡常见的125种鱼,竟没它。五六十年前,闽南民谚还说:肉油(猪油)煎巴浪,好吃不分翁(老公)。证明至少在贪吃婆娘眼里,它是稀罕美味。
巴浪所以稀罕,乃种群弱小,二来旧时渔法是延绳钓,虽然用钩阵伺候,它不易受骗吞钩。
闽江口向来盛产巴浪,雅称“鱼”。清代有一次大洪水,冲下许多稻草。定海渔人发现众多巴浪隐蔽其下,遂发明“鱼树”:数丈长粗草索随石堕海,索上隔半米扎一围稻草,隔二三十丈置一树。巴浪、青花、仔甚至鲣鱼等游来,各各口衔一茎稻草,兀自随波逍遥。
渔船绕树布完网,三四个大汉合力拔树外移。接着拢网,起网,多时一网四五千条,如此反复,不到一潮水就满舱。
我的老朋友张亚清,幼年随漳州石码渔业大队远征舟山。他回忆说,那是渔家唤作“十月烧”的天气,初冬回暖的大晴天。海面上突然有紫色波纹如云光倒映,远远近近,一片一片漾动。船长赶紧攀上桅顶兜椅,一看,不得了!每一片云光端头,是枪尖一样破浪的头鱼,领着鱼群粼粼移动。
对船公母分开,绕着“云朵”布网。头鱼似有察知,转头领鱼群要游出包围。两船上的渔民用石头远掷,逼令头鱼折回。两船合拢起网,乖乖,一两万斤。
他说,幸好只有一两万斤,要是更大鱼群,会把网撑破了。石码渔民原来在内河、厦门湾捕鱼,网具落后。而巴浪也不像黄花鱼,黄花鱼落网后挤死了,鼓腹浮上,把渔网顶到水面,堆起一座鱼山,人能过去。巴浪一到收网,挤死了,铅块似地下坠,有时会把网坠穿。
1964年,厦门港渔民在全省率先试验机帆船灯光围网作业成功,渔业进入了灯光诱捕加大围网快速包抄的强力捕捞时代。中国海域的传统主角—大小黄花鱼、带鱼、墨鱼,在酷渔滥捕下日趋衰微,生命短、生长快、繁殖力强盛的巴浪,借机争得了营养空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骤然成为旺族。千万年来命定是小角色的巴浪,突然登上台面,出演东海南海经济鱼类的第一要角。在东海,它竟占据全年中上层鱼类渔获量一半。
上世纪七十年代,巴浪极多。鲜吃不完,冻库满了,只能晒干。厦门港沙坡尾到处晒,邻近的厦大绿茵球场也被借做晒场,每年几个月飘扬着铺天盖地的鱼腥海臭。
当时厦门人家,也在窗台、阳台、屋顶摊晒巴浪,两万多子弟在闽西插队呢。那些新“农哥”寡油绝腥,大肚汉一天不吃两斤米,走山路下水田腿都发软。幸好天赐贱价巴浪,父母弟妹用嘴里抠下的鱼,晒鱼干、做鱼松,遥寄山村。
晒巴浪很简单,蒸熟,连日暴晒就是了。有功夫,把炊熟的巴浪剔净骨刺,文火慢焙,用锅铲搓揉成丝,浇下些酱油,再洒点糖,就炒成香喷喷的鱼松。
记忆中最好的巴浪鱼干,是知青朋友方俊达刚从厦门回来,把整袋巴浪鱼干拿出来下酒。他家巴浪鱼干晒得如笋干脆硬,一掰嘎嘣响,十分耐嚼,一条配下二两白酒,滋味深长。
巴浪鱼干、巴浪鱼松,成了当年厦门知青最主要的动物蛋白储备。有个春头,我们四条汉子小食堂,全部荤味只有三斤生腌咸巴浪鱼干。那三斤生腌咸巴浪鱼干,专意留着招待来串门的知青朋友。一晚收工回来,山穷水尽,咸菜都没有。四个人又累又乏,粥熟了,等不得把咸巴浪煎煮蒸炊,草草水洗了,一人抢一条,撕咬下饭。那口咸涩腥臭,一辈子不会忘记。
40多年前,公务员全年收入甚至抵不上个体户摆卖一天衣服。巴浪一斤一角来钱,只有干部和蓬头百姓蹲在鱼摊前翻拣,由是得了个新名字,“干部鱼”,似乎是月薪数十元的国家干部的专供鱼。风水轮流转,“干部们”如今可以昂头过鱼市视巴浪于无睹了。惟愚顽如我者,挚爱巴浪,忠贞不移。
我看1929年资料,当年厦门高值鱼如嘉腊、仔,产量各有50万斤,巴浪不过区区0.6万斤,做梦也不敢想有峥嵘头角当大佬的一天。一甲子后,即便曾为中国第一带鱼捕捞大县的惠安,1989年巴浪产量占全县捕捞量三分之一,竟是带鱼的一倍,而嘉腊、仔已从统计表消失。
巴浪被推上东海渔获第一把交椅,对它而言,或是喜剧。对人类来说,绝对是悲剧。如果继续滥捕下去,这惨获东海南海第三轮捕捞量冠军头衔的巴浪,谁敢说不会重蹈黄花鱼覆灭前辙?
老厦门港人阮老古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东海还有一尺来长的大巴浪,讨海人上岸,用绲索将鱼尾一系,四条八条沉甸甸的,提着去看亲友。如今它一代代变小,只好用网兜装,一斤五七条,都是少年巴浪啊。
近年东山出现了养殖巴浪,身价比野生者高十倍,身形滚圆,银皮泛白。以粗盐,腴肥嫩润,油香十足,鲜味浓郁得过头,吃两次就腻。但做刺身,滋味就佳。无论香美、油腻,向养殖发展的努力应该肯定,即便贱如巴浪者,还经得起人类多久的索取呢?
责任编辑:林少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