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刘邦夺天下,曾“刑(杀)白马”与众臣歃血为盟:“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但高帝一死,高后吕雉立地升为吕太后,便顶了刘氏的半边天。紧跟着惠帝早逝,吕太后称制掌朝,吕家叔侄皆封王,几乎夺了刘家天下。虽然吕太后病死,吕姓诸王最终遭到众臣合力的“共击”,外戚干政的现象却从此不绝。不同姓氏的皇亲国戚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频现于汉朝的政治舞台;有时甚至是你没唱罢,我已登场。因文帝而兴的窦氏和随景帝而起的田氏这两朝外戚,就这样在武帝时代撞在一起。其代表人物窦婴因转身不够“华丽”,惨遭后来居上的田蚡追尾。二人“乌眼鸡一般”斗到乌呼哀哉,还要追到“阴间”再斗。
不是冤家不聚头,《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干脆将窦婴和田蚡二人并入一传。窦婴是窦太后(文帝后)堂兄弟之子,为人耿直豪爽,七国之乱平叛有功,封为魏其侯。想当年,“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之亢礼”。田蚡则出道甚晚,他是王太后(景帝后)的异父兄弟,景帝在位,窦婴显赫时,田蚡还只是个陪侍的郎官,“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加上他那“貌侵”的长相,又矮又丑,更添几分猥琐。后元三年(前141年)汉景帝驾崩,武帝继位,局势突然逆转:田蚡一跃而成为国舅爷,加封武安侯,并因少帝和王太后的倚重变得炙手可热;而窦婴,却骤然降为当朝皇帝n多数不清远房表叔中的一位。这下,田蚡压抑多年的野心开始萌动。
《史记·外戚世家》提到田蚡,用了“贪,巧于文辞”的字眼。列传中,则说“蚡辩有口,学《盘盂》诸书。”按宋代裴骃的集解,“诸书”即诸子文书,《盘盂》是杂家书,兼儒、墨、名、法。经秦火洗劫,以当时的阅读视野这大概也算得博览群书了。田蚡藉此在王太后诸兄弟中独得信任,可见书不白读。汉代豪门仍然沿袭着先秦世族养士的风习,田蚡有了条件,也“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他如此延揽人才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欲以倾魏其诸将相”,从而实现他“欲用事为相”的权力野心。但机会来了,偏又太早:老丞相卫绾突然因病免职。此时羽翼未丰的田蚡尚未完成所有准备,而且窦氏掌门人窦老太后依然威震政坛,只好依那位疑似门客的籍福谋划,主动把相位拱让老资格窦婴,自己屈居次席作了太尉。说来门客也不白请,籍福如有天眼:窦婴的新内阁刚到第二年,就因推尊礼制儒术惹恼窦太后,遭集体罢免,“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但“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仗着国舅爷的尊位,凡武安侯田蚡说事,少年武帝大多都能言听计从。这样一来,“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又过四年,窦太后去世,武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治丧不力为由免了旧相许昌,任命蓄锐养威已久的田蚡作了新丞相。
摆脱窦太后压制的武帝于次年改元,将年号更为元光元年;但朝野内外,仍面临诸侯王年长,皇帝年少威望不足的局面。这时田蚡重新搬出被窦太后废黜的那套儒术,整顿礼制,严肃朝纲,在一定程度上树立了天子的威严。与此同时,田蚡却不忘利用武帝的倚重,经营着自己的利益。他把握朝政大权几乎到了一手遮天的程度:“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武帝不仅任由他从天亮说到天黑,而且“所言皆听”。更重要的是很多高层人事任命也多按田蚡的意见办:“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日子久了,这里面,也就滋生出了“猫溺”。以近水楼台的便利,田蚡不仅大量提拔自己的宾客、门生,在朝中安插党羽,时而也卖个官、铲个事,捞了不少的外快。
《史记·韩长孺列传》中,就记下了田蚡的两单“生意”。先说这位经常“一语泣数行下”的“鼻涕王”韩安国,虽然事其主梁孝王功劳莫大,却不知为何先后两次“坐法失官”。梁孝王死后,失业在家的韩安国见田蚡“亲贵用事”,便“以五百金物遗蚡”。田蚡拿了钱就去进宫美言,韩安国马上被任命为北地都尉,很快又升迁当了大司农。至田蚡作了丞相,韩安国竟然被擢升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卿。同传又载:有位官居大行的燕人名叫王恢,是个唯恐边关不乱的鹰派人物。他阻挠汉与匈奴和亲不成,设计诈陷单于,又因穿帮无功而返,武帝一怒便要开刀问斩。情急之下,“恢私行千金丞相蚡”。钱是收了,但天子盛怒之下,田蚡也只好避其锋芒,碾转求告于自己的后台王太后。无奈武帝就是要杀王恢之头以谢天下。最终,“恢闻之,乃自杀”。这一单,田蚡落得收钱卖了个“仁义”,做得也很明白。
田蚡盛极,“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其列传记载:“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锺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与此同时,随着武帝一天天成人独立,危险也在一步步向他逼近:由于他过于热衷人事,武帝曾讥讽他“君除吏(委任官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他损公肥私,竟提出拆迁考工室以建自家豪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皇上的武库那是不敢碰,田蚡就转而瞄向老朋友窦婴的一块旺地,委托籍福“请魏其城南田”。
话说这魏其侯窦婴,在窦太后死后彻底失了靠山,宅在家里,与任性豪侠而不得志的老部下灌夫将军惺惺相惜,过从甚密。这灌夫又专爱惹事生非,一次拜访田蚡时非要约请丞相去窦家喝酒,次日又因田蚡爽约迟到而怒不可遏,免强靠窦婴出面打了圆场。籍福上门索地,窦婴自是不许:“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偏那灌夫又在一旁火上浇油。籍福试图将此事瞒过,但田蚡最终得知,“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元光四年,田蚡新纳燕王之女为夫人,太后下诏,列侯宗室都去祝贺,灌夫作为窦婴的陪同,又借酒发疯大闹喜筵。这次,田蚡发狠,给灌夫戴上侮诏犯上的可怕罪名,家眷支属一并被抓,以弃市议罪。窦婴为朋友哀告不得,便横下心来告了御状,遂与田蚡廷辩斗法,争得不可开交。
躲在后台的王太后终于发飙了。“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在母后的压力下,武帝复查此案,不仅认定灌夫罪有应得,还查出窦婴假冒景帝遗书,犯有矫诏之罪。一年后,灌夫满门秋后问斩。窦婴一度有望得赦,又因有蜚语闻上,也于年底“论弃市渭城”。大约是为恶自戗:来年春天,田蚡得了疯病,胡乱磕头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
后来,淮南王谋反事发,又揭开出多年前其曾向田蚡“厚遗金财物”的黑幕。武帝感叹道,“使武安侯在者,族矣。”敢放灭田蚡三族的狠话,就不怕王太后再度发飙吗?查证得知,淮南王事发为元狩元年(前122年),而王太后早此三年升天,地下的事,已不劳娘家人帮着作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