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孝武帝太元十三年(388),著名的淝水之战五年之后,当年统领东晋军队以弱胜强,以八万人马勇胜前秦百万大军的征讨大督都谢石病故。循例,朝廷下令礼官议论谢石的死后谥号,以对其一世功过予以盖棺论定,昭之后世。太学博士范弘之提出,谢石的谥号应赐为“襄墨公”,引起朝野震动,因为按照《谥法》,“因事有功曰‘襄’,贪以败官曰‘墨’”,如果范弘之的提案通过,谢石即使功劳再大,也将永世不能遮掩他曾为贪官的人生败笔。
那么,谢石其人倒底功过几何?先来看看范弘之的提案理由。范弘之首先提到谢石的家世:“石阶藉门廕,屡登崇显”。谢石出身于随同元帝渡江的世族陈郡(位于今河南境内)谢氏,至其兄谢安“东山再起”担任宰相,这一家族已与琅琊王氏比肩而立,世称“王谢”,唐人诗句“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透映出史上这一时期谢家的盛况。谢石入仕为官后升到尚书仆射的高位,其职“总司百揆,翼赞三台”,确实凭藉了几分门第的荫助,但据《晋书·谢石列传》载,他曾在征伐句难的作战中立有军功,并“以勋封兴平县伯”,已显露了一定的军事才能。鉴于范弘之身为名儒,一向正直清高,故而他对谢石生前为官“闲练庶事,勤劳匪懈,内外佥议,皆曰与能”的评语,亦非空穴来风,或是殉赠死者的溢美之辞,可以视为谢石曾经为官勤勉和确有一定执政才干的写照,
谢石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统领晋军打赢了名垂中外战史的淝水之战。太元八年 (公元383年) ,以氐族人符坚为首的前秦国在先后荡平前燕、代、前凉,基本完成北方统一之后,集结步兵60万、骑兵27万、羽林郎(禁卫军)3万,共90万大军从长安南下,并水师7万从巴蜀顺流东下,向东晋首都建康进军。符坚临阵狂言:长江天险算什么?“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大敌当前,谢石在其兄谢安举荐下,从尚书仆射转任征讨大都督,以其侄谢玄为前锋都督,谢琰(谢安之子)为辅国将军,北上迎击秦军主力。谢家军渡过淝水(今安徽寿县东南)与前秦大军背水一战,结果竟以弱兵大破强敌。淝水之战从危亡边缘挽救了东晋政权,并使强大的前秦随之瓦解,长期缓解了北部边防压力。《晋书·谢安列传》载:淝水之战捷报送来,宰相谢安正在与人下围棋,阅毕将战报往床上一放,“了无喜色,棋如故”。客人急切探问,他才故作淡定地说:“小儿辈遂已破贼。”很多人据此将淝水之战功劳都归于谢琰、谢玄两位子侄辈小将,认为领衔征讨大都督的谢石作用并不大。其实,淝水之战更多体现为交战双方心理层面的较量,而当初在大敌压境、举国震恐的时刻,正是谢石从符坚遣来劝降的晋军叛将朱序口中,得知百万秦军尚未会合的情报,从而坚定了果断迎击的决战勇气。背水一战时,又是朱序安照与谢石事先的默契,在秦军主动后撤时高喊“秦军败了”,造成敌军内部信息紊乱、情绪恐慌,形成兵败山倒的溃退狂潮,晋军小将们才得以乘势追击,退敌千里。这些细节在《晋书·朱序列传》中均有记载。范弘之将谢石此役贡献总结为“当淮肥之捷,勋拯危坠,虽皇威遐震,狡寇天亡,因时立功,石亦与焉”。其中的“皇威遐震”、“狡寇天亡”是出于封建时代对皇权天威的吹捧,读来固然有些可笑,但说谢石在拯救时局于危坠的斗争中功不可夺,还是相当中肯的。
范弘之给谢石总结的第二条功绩,是开办教育:“开建学校,以延胄子,虽盛化未洽,亦爱礼存羊”。据《宋书·礼志》载,谢石在这方面有过两次善举,一次是在淝水之战第二年,已因功升迁为尚书令的谢石向晋孝武帝建言,请求“兴复国学”,在各州郡“普修乡校”,以便训导后世子弟。晋孝武帝采纳其言,“选公卿二千石子弟为生,增造庙屋一百五十五间”。另一次是在又过了五年以后,清河人李辽上表请求修复孔庙,恢复讲学,晋孝武帝下诏同意,并敕命修葺位于兖州鲁郡(今山东曲阜)的孔府,恢复旧有装饰规制,尚书令谢石不仅大力玉成此事,还布出家资,带头予以捐助。至此,谢石在文治武功两方面都有建树,自然当得起“有功曰襄”的襄字。
但范弘之紧接着话锋一转,口气陡然变得严厉,指出自古良臣贤辅要么“以道事君,侃侃终日”;要么“厉身奉国,夙夜无怠”。对下则“爱人惜力,以济时务”。做到这些才可以“免惟尘之议,塞素餐之责”。而谢石位居朝廷高位,其行为背离职守,有四个“不可谓”:一、“任则论道,唱言无忠国之谋,守职则容身而已,不可谓事君”;二、“货黩京邑,聚敛无厌,不可谓厉身”;三、“坐拥大众,侵食百姓,《大东》(《诗经》中一首怨刺王室压榨百姓的民歌)流于远近,怨毒结于众心,不可谓爱人”;四、“工徒劳于土木,思虑殚于机巧,纨绮尽于婢妾,财用縻于丝桐,不可谓惜力”。范弘之认为,鉴于谢石身上有这些“人臣之大害,有国之所去”的污点,因而他的谥号中应加上一个“墨”字,以警后世。
关于谢石的种种过失,《晋书·谢石列传》中,只说他在官居高位后“聚敛无餍,取讥当世”。至于他如何聚敛,时人又是如何讥笑他,并无细节记述。列传中说到他“以公事与吏部郎王恭互相短长”,两人闹到不能相容共事,各自“乞还私门”、辞职不干的程度。谢、王二人的矛盾,自然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晋书·王恭列传》有记载说:“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籓王之第,而肆淫声,欲令群下何所取则!’石深衔之。”这也许就是二人结怨的原因。道子即晋孝武帝的同母弟司马道子,实为一介不务正业、贪腐至极的酒徒。谢石身为尚书令,在朝廷中“居端右之重”,居然跟这个恶棍亲王混在一起酗酒作乐,大唱淫肆之歌,无疑起到误导群臣、坏乱朝纲的带累作用,实在是应该批评。谢石不听劝诫,反生怨怼之心,在他身上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典型的腐败症候。此时其兄谢安已不在世,晋孝武帝司马曜对此事的处理则是和稀泥,对谢石的问题不予深究,对他的称疾请辞也不予准奏,还特准他依先例“于府综摄”,在家中办公。谢石最终六十二岁死于任上。王恭是晋孝武帝皇后之兄,孝武帝司马曜对他“深相钦重”。以王恭之力,在谢石生前尚且搬不倒他;范弘之一介儒生,在谢石身后议谥时所作的提案因“朝议不从”,未被采纳,也就在意料之中。
尽管朝廷最终决定对谢石“单谥曰襄”,但这位“襄公”的种种劣迹,却因范弘之的直言谏议而留在史册中,永远不可抹去。中国古代的谥法起于周朝,它与史官修史一起成为约束君臣生前行为的有效手段。中国士人自古不讲“怪力乱神”,贪官污吏也全无对“地狱”和“末日审判”的恐惧,除了生前的制裁之外,他们最怕的就是得到身后恶谥和史载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