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淳熙十四年(1187),杨万里在南宋都城杭州任尚书省左司郎中,六月的一天,“晓出”西湖西南边的净慈寺,送友人林子方到福建去做转运判官,目睹西湖的十里荷花,触景生情,写出了题为《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的名诗: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诗的开头二句即深情赞叹六月西湖的独特风光,以“毕竟”二字领起,给人以突如其来之感,准确地表现了诗人被突然映入眼帘的美景所打动的真切感受。后两句紧承前两句作具体描状,以表明六月中的西湖风光“毕竟”不与四时同。三句以“接天”与“无穷碧”配合抒写“莲叶”,则莲叶茂密,叶叶相连,直接天际的碧绿世界立即浮现于读者眼前。“接天”一语,不仅表现出“莲叶”一望无际,而且,“天”是碧色的,碧叶与碧天相接,更突出了碧绿“无穷”。四句以“映日”与“别样红”配合形容“荷花”,突出了“荷花”的艳“红”醉人。日光是“红”色的,六月清“晓”的日光又特别“红”,“红”色的荷花“映日”,就显得“别样”(不同一般)红。况且,先写莲叶而后写荷花,妙在以叶衬花,以“碧”衬“红”;两句诗互成对偶,又有互文见义的作用,莲叶“接天”,则荷花亦“接天”。以“接天莲叶”的“无穷碧”,烘托“映日荷花”的“别样红”,则“碧”者更“碧”,“红”者更“红”,将碧绿和艳红演绎到了极致。这,就是“西湖六月中”与其他季节“毕竟”不同的独特风光。同时,诗的后两句所写的荷花和莲叶,本来属于阴柔之美一类的景物,但作者把它们的背景写得极其壮美,有“天”和“日”的映衬,使境界显得高远阔大。语言也很有气势,如“接天”和“无穷”。这样,就把阴柔之景写得充满阳刚之美,别具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
自从此诗问世,西湖诗史上便永远多了一个美的符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成为经典秀句,历来脍炙人口,世代传诵不衰。当代名诗论家李元洛先生把此诗和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相提并论,给以高度评价,称颂它们是“咏唱西湖美景的七绝双璧”,并指出:“如果今日要拍卖,任何文物专家古董专家都无法估量出它们的价值。”(《彩笔昔曾干气象——绝句之旅》)
杨万里这首诗,尽管被历代读者推赏不已,但在文本解读上,却有一个令人难以索解之谜团——“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如果“四时”即春、夏、秋、冬四季,那么“六月”也属于“四季”之中,又怎么能与“四季”不同?
我们且来看看若干较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宋诗选本、注本以及相关著作,是如何考释这个疑难问题的。
检读发现,无非三种结果:一是置之不理、避而不谈。例如:韩秀琪、刘艳丽《历代花鸟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潘国琪等《历代四季风景诗300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候剑、陈光荣《杨万里范成大诗选》(巴蜀书社2001年版),陈晋《唐诗宋韵》(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张长青《中国古典诗词名篇文化鉴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李元洛《彩笔昔曾干气象——绝句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徐中玉《唐宋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等等。这些著作,或者介绍诗的内容特点,或者赏析它的艺术特色,至于“六月”是否包含在“四时”之中等问题,完全略而不提。
二是把“四时”等同于春、秋、冬三个季节。例如:张学淳《千古绝句——赏析宋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写道:“在这开章两句中,除了交代地点是‘西湖’,时间是‘六月'之外,只是强调它美好的风光与春、秋、冬这些季节的差异,这只能算是一种概括性评说,这就很自然地逼出读者对后两句的阅读期待,它究竟‘不同’在哪里呢?”王小燕《诗词品读——从诗词审美中感悟生命》(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指出:“连天‘无穷碧’的荷叶和映日‘别样红’的荷花,不仅是春、秋、冬三季所见不到,就是夏季也只在六月中荷花最旺盛的时期才能看到。”
三是把“四时”明白无误地解释为春、夏、秋、冬四季,但笔锋一转,又说“四时”只是泛指“其他季节”“其他时节”或“平素”。《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版,陈志明所撰赏析文字)可作这种观点的代表:“‘四时’,春夏秋冬四季。诗人原意是想说,满湖莲叶荷花的景色为六月所独具。但六月属夏,‘六月中’的风光只能与春秋冬三季有异,岂能与四时不同?不过这正如‘四季如春’的成语一样,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不可拘泥于字面,在这里只是泛指其他季节”。此外,霍松林《宋诗鉴赏举隅》(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罗时进《山水诗选》(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姚奠中《唐宋绝句名篇评析》(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李定广《中国诗词名篇名句赏析》(华文出版社2020年版)等等,也持类似的观点。
对于选家、注家的以上种种解说,无论是把“四时”等同于“春、秋、冬”三个季节,还是把“四时”说成“泛指其他季节”,都谈不上顺理成章。相反,笔者以为总显得有点牵强,始终不能令人口服心折。原因何在?值得进一步深入探索。
查阅古籍文献得知,战国时代学者邹衍依据五行学说将“季夏”(农历六月)独立出来,与春夏秋冬四时并列。四时因增加了季夏而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五时。古代中医典籍把“季夏”改作“长夏”(“长”读zhǎng)。长夏一词,在古代诗文中很常见。比如,杜甫诗中就有“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江村》)、“江雨飒长夏,府中有余清”(《扬旗》)等例句。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卷第3229页)在《扬旗》诗后有条注释:“长夏,农历六月称长夏。《素问·六节藏象论》:‘春胜长夏,长夏胜冬’。王冰注:‘所谓长夏者,六月也。’”
“长夏”作“农历六月”解释,最早见于《黄帝内经·素问》。《素问·金匮真言论》:“所谓得四时之胜者,春胜长夏,长夏胜冬,冬胜夏,夏胜秋,秋胜春”。王冰注:“春,木;夏,火;长夏,土;秋,金;冬,水,皆所克杀而胜也。”(《中国医学大成续集·黄帝内经》卷一)《金匮真言论》论述了“五脏应四时”的理论,根据五行学说,建立了以五行为内核、五时五方为间架、五脏为中心的医学宇宙观。中医认为,春主肝,配东方,属木,相当于农历一、二、三月份;夏主心,配南方,属火,相当于农历四、五月份;秋主肺,配西方,属金,相当于农历七、八、九月份;冬主肾,配北方,属水,相当于农历十、十一、十二月份;而长夏主脾,配中央,属土,相当于农历六月份。从五行相克来看,木克土,故曰“春胜长夏”;土克水,故曰“长夏胜冬”;水克火,故曰“冬胜夏”;火克金,故曰“夏胜秋”;金克木,故曰“秋胜春”。“长夏”一词发端于五行学说,则“长夏”之说必然与五行相对应,故当从五行之说进行考究。《素问·藏气法时论》云:“脾主长夏,足太阴阳明主治。”王冰注:“长夏,谓六月也。夏为土母,土长于中,以长而治,故云长夏。”由此,则“长夏”之名已然明晰:四五月属火,六月属土,火生土,二者是相生相长的关系;再者,夏天原本是火旺的季节,土生长于火中,得到旺火的滋养,故曰“长夏”。那么,为何从夏季中分出一季为“长夏”,而不取春、秋、冬三季呢?还是需要从五行之说来考察。春天属木,木生火,夏天属火;火生土,六月长夏属土;土生金,秋天属金,金生水,冬天属水;水生木,春天属木,又一轮回,夏季的最末属土,也就是农历六月,连接属火之夏与属金之秋。又据《春秋繁露·五行之义》记载:“土居中央,为之天润。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时之事,故五行而四时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虽各职,不因土,方不立,若酸咸辛苦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甘者,五味之本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主土气也,犹五味之有甘肥也,不得不成。”五行配五方,土位居中央,起着沟通连接的作用,金木水火皆因土的枢纽作用而得以各司其职。从时间来看,一年的中央为六月,得以配土,正是夏季的最末。从农业来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六月份正是植物疯长的时节,作物生长所依靠的条件正是土地,“长夏”之说对应农作物生长规律,这是我们华夏先人的智慧总结。
经过一番爬梳剔抉,我们终于弄清了这样一个事实:我国古代,一年之内不仅有春、夏、秋、冬四时,而且还有一个长夏六月与之并列。四时因增加了长夏,而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五时。这样,回到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一诗,由于理清了“六月”并不包括在“四时”之内这一头绪,“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的意思,理解起来就了无窒碍,豁然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