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一辈子——生老病死,全在秦岭的深山之中。仿佛大山的深沉、土地的厚重,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朴实无华、敦厚忠良。
爷爷有一把榆木做的拐。他本人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惯了,不懂得用名言至理传承家风家训,可他靠一板一眼的敲打,树起我们家的优良家风。爷爷的功劳,都刻在了他那榆木拐的纹路里。
按说榆木是不适合做拐的。一则木质过沉,不好掂量,二来瓷笨疙瘩,寓意不好。特别我们山里人,抬脚便进森森密林,放眼尽是花草树木,谁会稀罕榆木?
但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撑了他这只“硬腿子”,人和拐整天忙进忙出,陪左伴右,是深入骨髓的形影相吊。他的拐平时是金贵宝贝,连偶尔睡觉也要枕着,别人休想摸碰。待到教训我们一群调皮捣蛋鬼时,拐立马又变成“恶棍”,把疼痛化作记性,使我们承认不再犯。
起先,我们想要搞清爷爷偏爱榆木拐的原因,就轮番纠缠他,但他只字不提。然后改为劝说,让他舍旧添新,他更是不由分说扯起拐就朝我们抡来。再拐弯抹角向乡邻打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全没个准话。这念头遂此作罢。
直到爷爷八十四岁,那个草木皆枯的初冬,他枕着心心念念的榆木拐又沉沉睡去。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走得匆忙而悄然。
爷爷去世的前一晚,话匣子突然打开,破天荒地把自己拐杖的边边角角全盘托出。我后来细细琢磨爷爷的话,总结起来,他的“拐杖家训”就是“三字经”。
一字是倔。爷爷的倔属于胳膊肘朝内拐的,多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吃大锅饭的年岁,有次他过河不小心把背袋的黄豆洒了少许。按说当时是逃雷雨的急时,根本没人怪罪,但爷爷不能饶恕自己。粮食是农人的天呀?他愣是冒雨在泥沙俱下的洪水中捡了整整一晚上。
爷爷的倔还表现在他的瘸腿上。早年家里穷得叮当响,为糊口他和一猎人打赌,赌注是猎人打下的一只受了伤的野兔,受了伤的野兔当时跌落在两丈深的崖底。猎人说,有能耐跳下去逮了就归你!爷爷二话不说,一闪腿就猛扎下去,再上来时,左腿受伤了,必须用拐才能行走。爷爷说:“凡事少说多做,说了就坚决做成。榆木疙瘩好,瓷笨但笨有笨的牢靠。你看,我拄了几十年,它从没使过坏。”
二字是严。对家人后辈,爷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曾因爹抢了小姑碗里一勺油花而罚爹两天滴水不准沾。二爹偷了教书先生一支批作文的红笔芯,爷爷发现后连夜拿他去返还,俩人来回走了十七里雪路,回到家腿、耳都是冰冰的。我们长大些时,凡有人犯了错,爷爷定会黑着脸,让犯错者背过身靠着墙,就拿起拐杖训起来。
给爷爷说“严父出孝子”“名师出高徒”是白说,爷爷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和道理。他的道理就是儿孙一辈的勤劳朴实,他的标准就是儿孙一辈的规规整整。远的不讲,就说爹和娘吧,他们把爷爷对自己的严要求、肯吃苦继承下来,又转化成拼了命为儿女吃饱穿暖操心挂念。爹用一把镰、娘用一苗针,将我家的生活修修剪剪、缝缝补补,日子就有了模样,先从山沟沟搬到溪水河畔,再从农村迁至城市,没有严丝合缝、片刻不停的奋斗,幸福根本无从谈起。
三字是实。爷爷是个“两面派”,于里于外一碗水总扑洒着端不平。这么讲吧,于内他是铁面无私的包公。反过来呢?对邻里乡亲,就显得无比宽容,简直算大肚弥勒佛。倔强严苛已不必多提,单说爷爷的“实”吧。旧社会遭年馑逃荒,数九寒天他没鞋穿,脚后跟冻裂了,口子像娃娃嘴。隔天遇到好心人,把一双旧草鞋送给年轻的爷爷,爷爷推搡着不要,人拗不过,说到时候还我,算借你。爷爷收下后,跑出老远又返身回来,详细问了那人叫啥住哪才肯作别。还鞋已是十二年后,爷爷一路南下,寻到现在鄂豫陕三省交界的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荆紫关镇,作揖谢了贵人,留下五十元钱和两双崭新的黄胶鞋,方安心回家。
爷爷是生在旧社会的人,感激着党和国家为贫苦大众拼命换来的新生活。住进城市后,爷爷晨练捡了别人遗落的钱包物件,原地等三五个钟头也定要奉还。有时市场买菜、坐公交车、医院挂号遇着钱带少的,他必定要倾囊相助,但自己吃过的一颗水果糖纸,也要舔了再舔,舍不得丝毫浪费。
拄榆木拐的爷爷,他的故事远诉说不完,剩下的,就让我们儿孙后辈慢慢去体味、去传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