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众而言,监狱向来是一个比较远的话题——不知道的人无法深谈,“进去过”的人耻于提及。但提篮桥监狱是个例外,上海小孩打记事起,就知道“送侬到提篮桥”是句拐弯抹角的骂人话;坐37路公交车,听到报提篮桥站名时,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提篮桥监狱始建于1901年,今年122岁了,是我国仍在使用的历史最悠久的监狱。这里关押过普通犯人,也关过进步文人、革命志士、汉奸、日本战犯;既遭受过日机轰炸,也绞死过重刑犯。历史上,它被称为“死亡之城”、“远东第一监狱”,以及“东方巴士底狱”。
历史烟云已经消散,如今提篮桥监狱所处位置已成为上海城市中心地带,周围居民密集、高楼林立,其规划也总是牵动人心。
3月,长阳路上樱花开得正盛,提篮桥监狱也重新启动了服刑人员家属会见。记者听说,监狱内的政教馆有了新布置,有名的新岸艺术团也排练了新节目,便走进这扇肃穆而神秘的黑色大门,一探究竟。
一
每天清晨,提篮桥服刑人员都会在富有节奏和韵律的开锁声中起床。一幢大楼共用一把钥匙,这把钥匙长10厘米,有三道锁舌,每次打开需转动三次,每开一道门,民警需前行两步。狱警称这把钥匙是“监狱警察的枪”。从公共租界工部局、侵华日军、汪伪政权和国民政府,直到解放后被接手,管理者不断易手,但监狱的锁具从没换过,一直用到现在。
记者穿过一道道大门,走进三监区四楼的政教馆,这个区域与印象中的监狱完全不同,天花板上刷着透亮的蓝漆,两面墙壁上手绘了绿植,装饰有粉色花朵和绿藤,地上不仅铺了草坪,还放了蒲团,再加上电子琴、锣、鼓、音箱,俨然一个专业的排练厅。除了音乐区,这层楼面还有很多具有文化艺术气息的区域,取名“文化课堂”“心灵花园”等等。
艺术展示区的作品
上午的阳光透过铁窗,映在两排齐刷刷的灰蓝色囚服上。这是新岸艺术团正在排练一出音乐剧,从两位服刑人员的对白开始——
“我是离家的游子,把他乡活成了故乡”;“我是等待的父亲,看夕阳在路的尽头落下。”
“无论我走多远,沿途的风光有多美,那盏温暖的烛火始终为我照亮回家的路。”
……
“我5岁学钢琴,7岁学作曲,为了让我走上音乐之路,父母花了所有的财力精力。但我没能成为音乐人才,为了赚快钱一朝踏错。”服刑人员冯烨(化名)说。在刚才的演出中,他担任键盘手,记者注意到,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还闭眼陶醉其中。可从音乐中抽身出来,说起过往经历时,他却稍显颓唐,苦笑了一下。
冯烨一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父母老来得子,对他呵护备至,他也刻苦练习,考入了知名的音乐学院。可步入社会后,他却自废一身武功。“我走了一条和音乐完全无关的路,钱赚得多了,天天灯红酒绿,自我膨胀,导致后来入不敷出,误入歧途。”
因为合同诈骗被判12年有期徒刑后,他又悔又愧。“我的母亲已经是八旬老人了,她为我付出了所有……”漫漫刑期一度让冯烨无所适从,灰心丧气。很多长刑期犯人都有类似的心情,三监区监区长丁俊说:“我们常说,要让服刑人员在希望中改造,对他们而言,只要每天有正经事可做,心里的杂念就会少很多,改造积极性也会逐步增强。”
对冯烨而言,音乐无疑是最“正经”的事。母亲对他没有从事与音乐相关的工作耿耿于怀,也写信告诉他,“现在进去了,就静下心来,重拾自己的专业。”于是,新岸艺术团招新时,冯烨便积极报了名。
这个成立于1985年的艺术团,是一支完全由监狱服刑人员组成的文艺表演团体,早已名声在外。“30多年间,新岸艺术团记录着司法的点滴进步,也送无数服刑人员走向新生。”新岸艺术团的主管民警费文轩说,很多服刑人员都非常珍惜这个舞台,“站上舞台后,他们觉得自己变得更立体和多彩了,也很有获得感和成就感,这就是艺术矫治最直观的成效”。
“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我已经和音乐之路背道而驰。但在这里,我又捡起了自己的特长,沉下心来思考和创作,还给别人教乐理,感觉很充实。”冯烨说,在民警的帮助和鞭策下,他与其他服刑人员合作,创作了很多反映服刑人员心声的作品,其中还包括新岸艺术团的第一出原创音乐剧《我们不一样》。
二
一走进三监区的大门,就能看到楼梯墙面上的大幅墙绘作品《万里长城万里长》,这幅画从一楼一直蜿蜒至四楼政教馆门口,与馆内两侧展示的“建党之路”“建国之路”“强国之路”“抗疫之路”“新生之路”等教育内容相呼应。
丁俊介绍,狱内民警通过政教举行各类具有较强仪式感的教育活动,可以增强服刑人员对党、对祖国、对民族、对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认同。
毕业于知名院校导演系的罗旭(化名)说:“以前在外面工作,心比天高,后来自己创业,就是吃了野心太大、法律意识薄弱的亏,这些课我是来了监狱才补上的。”罗旭胸前挂着他入狱时的照片,年轻的他高昂着头,撇着嘴,眼中充满不屑,与如今戴着眼镜,和和气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刚进来的时候,我们都要到宣誓墙前宣誓,还要听主管民警讲解这些历史故事,很有仪式感,内容也非常务实。”罗旭说,看资料是一回事,听主管队长讲解是另一回事,以故事的形式去真切地了解历史的细节和重要的节点,这样的多元教学有血有肉,接受度也很高。
监狱重新启动服刑人员家属会见后,张博(化名)迫不及待地告诉父母,这段日子,自己的琴技有了进步,还看了两本新书。2012年,20岁的张博因斗殴入狱,“队长告诉我们,要把刑期当做学期,我以前没读过什么书,反而是在监狱的这些年学的知识最多”。
作为主管民警,费文轩眼见张博在不断进步,变得越来越成熟。他在入狱前根本不懂任何乐理,而且最讨厌学习,现在在监房里摸不到琴,还会把手放在大腿上练习指法,并且主动要求多看书,多参与墙绘活动。艺术团每次演出,他还负责控制舞台灯光和音响。张博说:“我是冲动打架进来的,进来时脾气很不好,改造这些年,我的性格变化很大。可能音乐和艺术会让人变感性,也会给人沉静的力量。”
在张博身后的“艺术矫治作品展示区”里,不仅有服刑人员制作的十八罗汉木雕、十二金钗铜丝画等,还陈列着一些充满历史的报刊——《大墙内外》、《提篮桥监狱报》、《新荷》诗刊,它们与新岸广播台、新岸艺术团、习美工作室一起,构成了提篮桥监狱的六大文化改造品牌,为服刑人员参加政治学习、集体教育,开展监区文化活动、艺术矫治等,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三
艺术团里的服刑人员,几乎都是刑期10年以上的重刑犯。在大众眼中,他们是犯过严重错误的“坏人”;在监狱民警看来,他们是需要教育和拯救的“病人”;而对他们自己来说,洗脱罪孽踏上“回家的路”,是踏实改造的最大动力。
但“回家”的路没有这么好走。冯烨今年就要出狱了,他想着,以后还是要重回正轨,做一名音乐制作人。但在电视看到自己的同班同学还有同门师兄弟都已经大放光彩,不是给热门电影作曲,就是给当红电视剧配乐,还有人拿了百花奖最佳音乐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我们的水平就是伯仲之间,如今却是云泥之别。”
现在他有了点“出狱焦虑症”。“每天看新闻,我知道祖国发展越来越强大,我也想参与社会发展,但又觉得自己肯定跟不上新兴事物的发展速度,尤其是外面的编曲软件,应该已经更新换代了很多代,这让我非常焦虑,出去肯定需要一段适应期。”
这种担忧在常人看来或许有些小题大做,但对于在监狱服刑十几年的人来说,足以构成出狱后的生存压力。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囚犯老布鲁克在监狱里过了大半辈子,结果出狱后面对自由的世界完全不知所措。
“监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培养合格的,甚至说优秀的服刑人员。我们要培养的是一个合格的,称职的社会人。”丁俊说,十几年前进来的服刑人员,可能会说自己有修BP机的手艺,出去以后混碗饭吃没问题。但他想不到,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等他刑满释放了,人人都用手机,曾经引以为傲的手艺早已被淘汰了。
会不会害怕社会发展太快,自己出狱跟不上?听到记者这么问,罗旭与冯烨态度不同,他反问:“现在外面有ChatGPT,你们怕不怕被取代?”他解释道,以前在外面,老是怕自己跟不上节奏,总是在追逐一些变化的东西,进来后发现,诸如学习能力、待人真诚这些不变的东西才更为重要。至于新东西,只要努力学习,不断积累总能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