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言
四川有句方言叫“犟拐拐”,意指脾气很倔、固执己见的人,父亲就是一个“犟拐拐”。
一五六年前,老家脱贫攻坚的决胜时刻,七十多岁的父亲来到村支书办公室,声称要与孤寡老人王大爷结对认亲。其实,这位王大爷比父亲还小好几岁,终身未娶,茕茕孑立,行影相吊。
村支书当即反对:“魏老师,你年纪比他都大,就别操心了,这事有我们负责。”父亲一听这话,急了:“扶贫不分年龄,帮困不分多少,作为老党员、老教师,就应该尽一份力,哪怕是一点点!”村支书是父亲学生,自知拗不过他那犟脾气,无奈之下,赶紧派出一名村干部协助父亲与王大爷结对。
改善王大爷的居住条件是首要任务,父亲的建议得到了乡、村两级同意,当地财政很快拨付几万元专项资金。修房子前,父亲把王大爷接到家里,吃住在一起,并承担了所有开销。
三个月过去了,王大爷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变成了新砖房,父亲把家里闲置的一些桌椅板凳、木床餐桌、棉被床单等送到了王大爷家里,又掏钱为他买来餐具、油盐酱醋等,还把这些年我买给他的好几件大衣送给了王大爷,而自己却穿着我在部队时寄给他的那些陈旧的军大衣。
老屋前三十米处是条通往另外一个村的水泥路,这条路是十年前修建的,路面早已坑坑洼洼。前年底,这条路被确定为乡村旅游环线,并改建为沥青路。家乡沸腾了,山上山下,屋前房后,机器声隆,父亲高兴得像一个老小孩,每天在工地上来回转悠着,好像在思考什么。
一天,父亲喊住了修公路的李老板:“你帮我算算,从这里到我家院坝硬化需要多少钱?”
“老人家你就别管了,就两包水泥的事情。”李老板笑眯眯地回答。
“小伙子,先说断后不乱,这是我家的事情,我不能占公家的便宜,私是私,公是公,千万不要公私不分。”父亲提高了嗓门。
邻居们都围了过来看热闹,他们悄悄告诉李老板这是个出了名的“犟拐拐”,说一不二的,赶紧给他算算吧。情急之下,李老板顺口一说:“一万吧!”
“这么长的距离,我早就找人预算过,一万是肯定不够的,一万五如何?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找其他人来修。”父亲边说边要离开。“好,好!我修,我修!”李老板跟着父亲连连说道。
结算那天,父亲在乡、村两级干部和乡亲们的见证下,把一万五千元的修路款一分不少地交给了李老板。
“还真是个‘犟拐拐’!”李老板拿着钱喃喃自语。
二五年前,我被组织派到甘孜州对口帮扶。
甘孜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那里从军十二年。离开成都前,父亲给我打了足足半小时电话,反反复复道:“要干为党增光的事,绝不能干给党摸黑之事。天之美,在于自强不息;地之美,在于厚德载物,人之美,在于公正清廉……切记,切记!”
父亲的叮嘱我牢记于心,一直奔走在基层,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刻也不敢懈怠,一秒也不敢停歇,夙兴夜寐,披星戴月。
十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人独居老屋,两个哥嫂各有工作,也只能抽空隙陪陪他,而我更是一年难见一次面。到甘孜不久,我有了把父亲接到康定生活的想法,父亲一开始不同意,在我软磨硬泡下,他还是答应了。
父亲来康定那天,刚好是小满,细雨霏霏,乍暖还寒,万物生长,在高原上,这个季节正是花草树木跟人类竞争氧气的时候。二哥一大早从大巴山老家开车出发,过川东丘陵,穿成都平原,入横断山脉,行程八百多公里,虽然全程高速公路,但从海拔只有几百米的家乡一路攀升到海拔近三千米的康定,对从未上过高原的耄耋老人来说,着实是一大考验。
刚下车,一股旋风突然刮来,父亲险些倒地,我赶紧扶他,他摆了摆手示意别管他,几秒钟后站稳的他笑着对我说:“嘿嘿,硬是你常说的‘道孚的葱,康定的风’,这个见面礼还不错嘛。”
我给他租了一套离单位较近的小户型,但凡我不出差,就给他做饭,陪他散步,利用周末游玩跑马山、木格措、泸定桥等地,每到一处,他都要与我争着买门票、给饭钱。他总爱说,我有退休工资。我长期出差,陪他的时间甚少,跟他在老家时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从未埋怨过,相反倍感欣慰。
他深深地喜欢上了康巴高原厚重的文化、淳朴的民风和迤逦的风光,他把所见所闻所想变成诗文,一篇篇佳作频频见诸报端。
我以为,父亲会按照我最初的计划,在康定生活至我援藏任务结束。殊不知,他只待了五个多月,就嚷着要回老家。
“是不是还不适应气候?”他摇头。“是不是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他继续摇头。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说,我在这里多待一天,你的经济负担就会加重一些,我怕你有压力;还有,我在这里多待一天,你就会分心照顾我,一分心,工作就要遭耽误……
我知道父亲的犟脾气,有时候甚至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作罢,便通知老家二哥开车过来又把他接回去。
久违的阳光照射在康定城,澄澈明达。车在狭长的街道缓行,父亲打开车窗,折多河、雅拉河、瓦斯沟河,一座座桥、一栋栋建筑物、一树树垂柳向后退去。车内无语,父亲用纸巾擦拭着眼角,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舍。
车刚上高速,我便收到了他的短信:“我在你运动鞋盒里藏了一万块钱,那是租房子的费用,你一定要收下,太少,别介意。”我的情绪有些激动,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快速拨打父亲电话,但“犟拐拐”父亲却始终没有接听。
三老屋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陆续修建的土坯房,母亲去世后不久,为了让父亲住得舒服一些,我们兄弟三人决定改造老屋,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但前提是用他的钱,不用我们出一分钱。
父亲退休前是中学语文教师,退休工资并不高,存折里的五万多块钱是他退休十多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我们坚决不同意,无论如何也要平摊费用。父亲急了:“你们负担那么重,如果你们觉得我还是一家之主,那就必须听我的。”
哎,谁让我们“摊”上了这么一个“犟拐拐”父亲呢?
几个月后,土坯房的墙体里里外外贴上了白色的瓷砖,屋顶变成了琉璃瓦,青石板取代了石板院坝,屋前屋后种上了紫薇、丁香、桂花、茶花、菊花等花木,花花绿绿,郁郁芊芊,香气扑鼻,蜂蝶成片,整个小院充满生机,令人心旷神怡。
住进新小院的父亲诗兴大发,十年内写下了数百篇散文诗歌,这些作品虽然比不上大家,但在我的眼里,给人力量,催人奋进。
“日昃唱林鹊,夕照鸣枝蝉。云霞映池水,蛙鼓歌稻田。长堤牛羊归,小径鸡鸭还。花圃浮暗香,果园坠锦弹。春风时雨好,总叫人安闲。”这首《暮夏村居》反映了家乡巨变,歌颂党的好政策。
父亲家国天下,不改初心,以《写在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为证:“我生若逢时,定会去扛枪。抵抗侵略者,献身也荣光。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虾蟹斗巨龙,终于投了降。人类要幸福,和平是方向。凡是好战者,绝无好下场。统一战线好,团结力量强。抗战获胜利,全靠共产党。历史不容篡,苦难不会忘。中华已强盛,谁侵谁灭亡。”
“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父亲常常告诫我们,要注重涵养,加强修为,善于求真,勤于践行,感恩怀德。在他的谆谆教诲和身体力行下,家里二十多个成员中先后有四人投身军营为国戍边,七人加入党组织,父亲骄傲地说,家里都可以成立一个党支部了,我就当支部书记。
父亲向来重视家风传承,要求我们“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立德立言立信立行,这首《忠言》道出了他对我们的告诫:“‘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日积月累小变大,两样结果差千里。恶果累累臭万年,善果累累芳百世。要想走好人生路,莫把细微当儿戏。”
前几天,我打开老家远程监控视频,看见父亲头顶秋阳,精神抖擞地打理着菜园子,一地蔬菜绿油油地散发着光芒。老屋离镇上只有几分钟路程,买菜十分便捷,而且电话一拨,就有菜农送菜上门,但父亲却每年都要坚持种这块菜地。
“爸,你都八十岁了,咋还这么犟呢?”我问。“我就是个‘犟拐拐’,能奈我何也!”视频里,父亲哈哈大笑着。
(作者单位:四川省公安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