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娟
刘瑜在《送你一颗子弹》中提到，人生有两件事不能辜负——电影与读书。偏巧这两者也是我所钟爱的。后来发现，这两者恰好契合两种仰望——对“时间”与“空间”的仰望。抬头向上，仰望“空间”的极致是仰望星空，是苍穹宇宙；俯首掩卷，仰望“时间”的极致是回望千年，是兴衰沉浮。
泰戈尔说，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壮丽而光辉；那永恒的炽热，让我心中燃起希望的烈焰，响起春雷。
仰望星空，浩瀚壮阔，无垠星海，深邃神秘，如梦如幻，让人心生向往希望，却也心生敬畏恐惧。这没有终点的光年，没有边界的时空，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星空大得无边无际，纵使人类疯狂探索，我们所及的区域在银河系里也只能算是沧海一粟。技术手段日新月异，想象也从未停歇。无法不好奇，却也无法洞悉奥秘。好在可以找到另一种路径，经典的《星际穿越》，恐怖的《异形》，沉闷的《湮灭》……对星空的这份向往完全可以寄情于一部部科幻大片，如此也好，乐得其中，乐得其所。
比起仰望星空，我还是更喜欢回望千年。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回望千年，已是艰难，也已足够。毕竟二里头遗址的发掘，才拂去掩埋“夏”的厚重尘埃；毕竟龟甲上那一笔一笔的雕刻，才让我们拿到读懂那个时代的通关密码，何况其中还有三分之二尚未被破译。
但只要想到，数千年来，我们与前人，或许认知不尽相同，或许饮食略有差异，甚至生产方式截然不同，但实实在在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下，脚踩在同一片土地上，斗转星移，万物乾坤，生老病死相通，喜怒悲欢相通，内心就难掩激动。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人言可畏啊！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春风十里不如你啊！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百年孤独啊！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蟾宫折桂啊！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任我狂放吧！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喜从天降啊！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肝肠寸断啊！
现在的我们，似乎经历的每一种情形都能在回望中找到出处，每一种情绪都能在回望中找到呼应。“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多么神奇！
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成都老街道的原因。一片片崭新的高楼，除了新，除了高，剩下的就是高高的房价。而走过金沙路，可以想见，喋血的祭祀，弥漫的血腥，成堆的尸骨，怪诞的舞蹈，无声的惶恐；走过草堂路，可以想见，愁苦的诗人，花团锦簇的黄四娘家，飞上青天的白鹭，微火独明的江船，秋风吹落的茅屋；走过琴台路，可以想见，眼高于顶的才子，在水一方的伊人，“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一任思绪放飞漫无边际。
这些想见，也不算凭空乱想。法律人想要探寻案件事实，要讲求证据，物证、书证、人证……当我们想越过千年的光阴，去领略各俱风流的人物，方法并没有很多。考古学家手中的物件，真切但不流通；口口相传的记事，鲜活但不长存。物证、人证都难寻觅，只有案上那一本本、一摞摞写满文字的书，才能让我们徜徉流连，让我们与诸子百家、王侯将相隔空对话，让我们带着上帝视角，穿梭在夏商周、春秋战国、魏晋南北、唐宋明清。
千里浮云，百代过客。总有人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拜相封侯，富甲一方，名留青史，也总有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穷困潦倒，臭名昭著。摩挲着一页页纸张，观摩着百般际遇，体悟着百味人生，跟着叹，跟着喜，跟着通透，跟着彻悟。即使博闻不能强记，广读不能深究，总还是欢喜。有时也会想，究竟哪样的人生才算不虚度？哪样的标准才能衡量人生的价值？当然，诸君观感肯定各不相同。在我看来，人生最动人最难能可贵的是有人知。
商君有人知。三月里，冰雪消融，麦苗返青，茅庵草舍，夜下扣门，布衣小弟变身秀美少女，纵使他深知自己“秉性不群，注定是孤身奋争命骞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也会感叹这女子“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操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藏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露在她的一举一动中”，以至于“内心流过的激情和舒畅是难以自制的”。这里的有人知是怦然心动，相见恨晚，神灵相契，是从心底流出的轻松与欢唱。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内心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性的知音。纵使他日身受车裂极刑，有君知，有君陪，双双归去，人生如此，夫复何憾。
秋霜已起，草木枯黄，高桅黑帆，长案木几。三见三言，江河直下，勘透天下，拨云见日。秦公“陡然觉得往昔那笼罩心田的沉沉阴霾，竟是顷刻消散，身心枷锁顿时开脱，心眼明亮，坚实舒坦”，于秦公而言，有人知是拨云见日、忧心顿去。静夜长谈，“不自知跶之前於席也，语数日不厌”，于商君而言，有人知是慧眼辨才，死生知遇。从此，“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青山松柏，永不相负，肝胆相照，君臣相契，成就大秦变法伟业，以致“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革大强，诸侯畏惧”。
孔子有人知。他这一生，于他自己而言，是不遇的。天命已过，五十又五，才开始周游列国，十四载春秋，想要“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楚昭王、齐景公、卫灵公，鲁哀公……无人听他、知他、信他。于是叹，“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但即使颠沛流离，也有弟子不离左右。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聚天下英才而教之”。即使他奔波倦极归来，哀叹“甚矣，吾衰矣”，也还可以说“道不行，乘桴桴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孔子长逝后，弟子皆服三年，还有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更别说从此以后，孟子、荀子、董仲舒……一代又一代哲人沿着他的足迹，立德、立功、立言，影响华夏几千年。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孔子何止是有人知。正如太史公所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知是追随，是信仰，是呕心沥血的代代传承。这知，晚一点又何妨？晚百年，晚千年，又何妨？正如当年的文王，不管是躲在自己修建的地下密室，还是在被商纣拘押的狱中，孤独地推演着卜筮之《易》，筹谋着翦商大计，那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一个虔诚的追随者，大声喊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王安石与司马光不相知，将“死磕”进行到底。但秦晖教授一针见血指出，“法儒”出不了凯恩斯，“道儒”出不了亚当·斯密，王安石搞不成“福利国家”，司马光搞不成“自由市场”。在这“死磕”中，蹉跎的是东坡先生的一辈子，他的一生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
但东坡有人知。微风习习，烟雨蒙蒙，读到“休对旧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便知他已经同世界和解，自己彻底读懂了自己。被贬又如何？天涯海角又如何？有人知的“人”何尝不可以包括“自己”！是以他写，“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知，是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光影中，日月星辰；灯影里，千年浮沉。不要辜负这两件美事。言不及有人知，只愿略能知人，哪怕浅浅的、慢慢的，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作者单位：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