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言
三
李树茁壮成长着,逐渐成了老屋前最耀眼的风景,远远望去,就像一把漂亮的大花伞,赏心悦目。
母亲虽然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了,却落下了泌尿系统疾病。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但得到的结果是永远无法根治。
母亲小便失禁了。她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更换一次裤子,裤子不够用,可怜的母亲就躺在床上,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等待父亲用谷草烤干裤子,再穿上下床做家务。
母亲越来越自卑,她常常紧闭房门,把自己关在家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母亲小便失禁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附近几个村的每个角落,大家都为这一对苦命鸳鸯叹息着。
“我们离婚吧!”高小文化的母亲把早已写好的离婚书递给了父亲。
父亲一把夺过离婚书,撕得粉碎。从此,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赶集过街,母亲都要头顶破草帽,用帽檐遮住眼睛。她行色匆匆,躲躲闪闪,害怕被人戳到痛处。
然而,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母亲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一日,家里来了一个亲戚,母亲为她煮来一碗面条,亲戚很久不动筷子,冷漠的眼神里透射出鄙视。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母亲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当晚,母亲“咕噜咕噜”喝下一瓶“敌敌畏”。父亲把她送进了医院,经过连夜抢救,再一次把母亲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我们四姐弟来到母亲床前,齐刷刷地从高到低站成一排,泪流满面。父亲紧紧攥着母亲的手,苦苦哀求道:“看在儿女的份上,看在我的份上,一定要活下去啊……”
父亲的话直戳母亲的心窝,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痛楚,就像闸门挡不住洪水那样,嘶声裂肺地哭了起来,无力的双拳捶打着父亲的胸,“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
就在这个关口,父亲的调动通知来了,新的单位是另外一个乡的中学,职务是副校长。父亲瞒着母亲跑到县上,说明了家庭现状,调动的事情泡汤了。
不久后,母亲还是知道了此事,她在责怪父亲的同时,自己暗暗发誓,一定要活下去,要为丈夫和子女们坚强地活下去!
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埋着头走路,不再怕别人笑话,不再理会那些惊诧的眼神,走在哪里都有她的笑声,她的笑脸就像阳光下那树李花,洁白无暇,灿烂夺目。
四
寒来暑往,朝朝暮暮,那棵李树日夜昂首挺胸,迎着太阳,栉风沐雨,在漫长的岁月里坚守着。
“赶紧走,快上课了!”母亲常常催促一起劳动的父亲,而自己却不知疲倦地早出晚归。特别是农忙时节,在打理好家里十多亩土地后,她还要出门换劳力,男人们干的耕田、犁地等粗活累活她轻车熟路。忙到中途,她还得像一阵风似的跑回家更换裤子。
正是她的坚强乐观和持家有道,父亲才能成为家乡第一批民办转公办的教师,姐姐哥哥们也各自有一番事业,而我也走进了军营。
然而命运多舛不可控,一场春雨过后,正在给小麦施肥的母亲再一次倒下了,最后确诊为风湿性心脏病,这跟十多年前的瘫痪和泌尿系统紊乱有着直接关系。
父亲瞒着母亲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离开了心爱的三尺讲台。然而,母亲对此毫不领情,她多次当着父亲的面把冒着热气的中药打翻一地,常常趁父亲不备偷偷拔掉输液的针头,该换裤子的时候却瞒着父亲,甚至把父亲送来的刚刚烤干的裤子剪烂……
她的这些表现没有激怒父亲,父亲依旧从早到晚围着她转,做饭、送药、洗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母亲开始暗中策划给父亲物色第二任妻子,并且有了合适人选。
结发妻子给自己的丈夫说媒,不说在偏僻的家乡,就是在大城市也是特大新闻,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要是还有感情,你就离开我吧!”母亲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拿出事先找到的结婚证“唰唰”几下撕掉。
父亲一言不发,蹲在地上,将飘落一地的纸屑一片一片捡起来,用浆糊一块一块修复好。
母亲绝食了,几天几夜连水都不喝一口。我们四姐弟昼夜兼程赶回家,母亲让我们投票表决,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全部站在了母亲这边。
此前,母亲分别给我们打过电话,她说:“你爸太苦了,我不能再当‘拖油瓶’了,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就立刻选择死……”一边是忍辱负重的父亲,一边是受尽苦难的母亲,我们的心痛得像无数根针在狠狠地扎一样。
“跟我来吧!”许久,父亲嘴里蹦出几个字。
屋外,天空下起了绵绵秋雨,阵阵凉意袭来。父亲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地来到李树下,用双手刨了起来,他的十指慢慢渗出了血迹。
渐渐地,土里露出了一个木制小盒子,父亲拍去盒盖上的泥土,慢慢打开,盒子里是用红布包着的一只玉镯,镯子细腻通透,玲珑光彩。
父亲拉过母亲输液输得已经发肿的手,慢慢地把镯子给她戴上。
“这是前几年为你买的,没告诉你,别再折腾了好吗?”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真挚,洋溢着温情,透射出坚毅。
雨滴从光秃秃的李树枝丫落下,落在发梢上,落在眼帘上,母亲哭了,我们也像婴儿一样哭着,分不清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
(作者单位:四川省公安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