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里蕴含辩证法,浓淡、枯湿、润燥、攲侧、方圆、大小、上下、左右、高低、连断、粗细、开合、曲直、疾涩、提按。矛盾对立统一关系处理的好的,能够攲中求稳、曲中求直的,绝非凡手。
能够传世的作品,一定是美的,有正大气象。有的虽然小,但是也是有正大气象的,比如钟繇的《宣示表》,虽然是小楷,但是有大气象。再如《勤礼碑》,字亦不大,然力扛九鼎,有庙堂气象。小字要有大气象,大字要能精微。
人们喜欢一样东西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首先它漂亮、好看,能够吸引审美的目光,能够给人带来美感,让人精神愉悦。比如《兰亭序》,比如《圣教序》、《十七帖》……
世人学书取法常失之偏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逸少墨迹世人目光多停留在《兰亭》、《丧乱》、《得示》、《二谢》《奉橘》等上,鲜知《淳化阁帖》中资源丰富,碑刻关注点多停留在《圣教》、《兴福寺断碑》上,不知《周孝侯碑》、《集王字金刚经》亦精彩异常。只知其今草不激不厉,风神蕴藉,不知其章草《豹奴》、《末春》格调高古,摄人心魂。只知孙虔礼《书谱》,不知其《佛遗教经》。只知杨少师《韭花帖》,不知其《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只知大草有怀素张旭山谷觉斯,不知张芝大令……
清人倪后瞻在《书法秘诀》中云:“凡欲学书之人,工夫分作三段,初要专一,次要广大,三要脱化,每段三五年火候方足。”然许多人一生中仅喜某人某帖,一生只奉某家临其帖。如喜欢米字,则只临米帖,其他的法帖均不愿涉猎,一生坐在米芾的井中坐井观天,穷其一生头顶只看见了米芾这片天空;喜欢赵字,则心无旁骛临赵帖,一生坐在赵孟頫的井中,穷其一生头顶只能看见了赵孟頫这片天空。且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专注。初立门庭时要专一是正解,但门庭立稳后要能广大,不能广大,结果只能是难以脱化。
又云:“能用笔便是大家、名家,必笔笔有活趣。飞鸿戏海,舞鹤游天,太傅之得意也;龙跃天门,虎卧凤阙,羲之之赏心也。即此数语,可悟古人用笔之妙。……” “戏”、“游、“跃”、“卧”生动地反映了书法的真谛。真书也要写的生动,写出动感。写活,写出生命。为什么状若算子不耐看,就是因为不生动,太整齐太呆板。赵孟頫小楷道德经、汲黯传,还有文征明的小楷,为什么没有宣示表、黄庭经、乐毅论等耐看?就是因为没有它们活,没有它们生动。
今人学书法过多关注字,起笔是藏是露,是方是圆,只关注字形等等,却不关注字所承载的内容。《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哪一个是因为起笔的原因传世的,都是因为文字倶佳而传世的。
今人多强调临帖,这固然不错,但在我的臆测中,古人可能更加侧重心摹。对先贤法帖心摹手追,然后凭着学养和自己的个性特点,形成自己面目。
笔书于纸,要能够写出刀刻的意味来,是为金石气。篆刻于石,要能够有毛笔的书写性来,是为书卷气。
学书与学诗异曲同工。吾观严羽《沧浪诗话》之《诗辩》一节,其取法与情趣甚与予学书之意,不禁拍案叫绝。现摘录如下,道友自寻消息。
其云: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失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