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5岁的陈丽莲确信自己加过演员靳东的微信。去年5月,她在抖音的直播间里看到了“靳东”的微信号码,在微信输入那个号码后,跳出了“东弟”的昵称和头像,跟电视和短视频里刷到的一模一样,让她深信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偶像。
网上交往短的仅一周,长的近两年,她和数十个年龄相仿的女性都被“东弟”骗了钱。这个号的拥有者,是福建女子王艳。她在当地组建了“工作室”,又在网上招募了几名女性业务员,共9个人,运营着数十个冒充“靳东”“马云”等人的社交账号。她们的目标很明确——中老年女性。
不久前,上海市公安局静安分局成功破获了这起假冒名人社交账号的诈骗案。身处其中的人和她们的故事,复杂又残酷——算法、骗术、金钱和粉丝文化搅合在一起,还掺杂着真情实感。
算法陷阱
“欣欣向荣”是陈丽莲的微信昵称,“向日葵”是她在抖音的网名。陈丽莲是靳东的粉丝,喜欢看靳东演的电视剧。当“向日葵”给一条靳东影视片段的短视频点赞后,平台通过算法机制,经常给她推送靳东相关的短视频和直播间。有时,她会给一些短视频评论,但从没想过,有一天能收到“靳东助手”的回复:“向日葵姐姐好,我是东东的助手,晚上我们有一场私人直播,您愿意加入我们一起支持东东吗?”看到这条私信,陈丽莲既意外更欣喜,一番思忖后回复对方:“愿意,我感到很荣幸。”
随后,对方发来一个链接:“进私人直播间需要充值送礼,给东东增加人气,可以接受吗?”这次陈丽莲没多想,她想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马上按照对方的指示进行了充值。
屏幕那一头,王艳将“向日葵”的账号信息派给了一名业务员。2021年,王艳注册了一个叫“东东弟弟”的短视频账号,平时会发布靳东的影视剧片段和采访视频。类似账号如今还活跃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这类账号多以靳东照片为头像,并取名“东弟”“靳东”“瑞瑞东”“弟弟东东”等。
跟陈丽莲的情况一样,关注这些账号的粉丝多为中老年女性用户,以农村地区为主。靳东的公开照片或受访视频片段,是这类账号的主要内容。更进一步的,有些视频会加上配音,内容多为“亲爱的姐姐,我一直给你发信息,你怎么不回我呀”“姐姐你点一下右边的爱心和加号,回复我一下可以吗”等诱导性语言。
王艳的直播间也是这样操作的。短视频平台制定的算法和推送规则,为她寻觅猎物提供了极大便利。看到在自己发布的“靳东”视频下点赞和评论后,她会发私信邀请对方加入“粉丝团”,再进到所谓的“靳东私人直播间”。但加入“粉丝团”需要支付入会费、看直播也要打赏,这是对猎物更精准的筛选过程——找到那些愿意为靳东付出真金白银的“姐姐”。
进入直播间,陈丽莲看到了靳东照片制作的“大幅背景”,辅以温情款款的旁白。尽管整场直播“靳东”都没有露脸,但光听到温柔而深情的声音,以及他为粉丝送上的暖心祝福,陈丽莲就知足了。更让她高兴的是,“靳东”在直播间里说出了自己的微信号。
直播结束后,微信昵称为“东弟”的业务员就收到了“欣欣向荣”的好友申请。“东东弟弟好,我是看你直播的向日葵姐姐,很高兴认识你。”生活中内向话少的陈丽莲,迸发出粉丝接触到偶像的热情。
从直播间引流到微信等社交软件,是王艳“收割”中老年女性的关键一环。那晚,“东弟”添加了十多位中老年女性好友。之后,她按照王艳教授的话术,扮演着“靳东”——或者不是靳东也不重要,关键是温柔、体贴又有距离的男性,以套取这些“粉丝”的家庭、收入、爱好等信息,为之后的骗钱做铺垫。
情感茧房
陈丽莲自己从没坐过飞机,可当投资失败的“东弟”要买头等舱机票时,这名经济并不宽裕的农村奶奶,冒着“被丈夫发现肯定要干架”的风险,将积攒了几个月的3000元钱倾囊转账。“姐姐能帮的不多,但你要相信我很珍惜这段缘分。”
这是陈丽莲跟“靳东”认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根据王艳的判断,是时候“割肉”了。她对办案人员说,所谓的“割肉”时机并没有严格标准,更多是从被害人发的消息内容进行判断,是否和“靳东”建立起紧密的情感联系。从每天三顿饭的问候,到夜深时听“姐姐”聊家里的困难,再到约定过年去看望“姐姐”,陈丽莲觉得自己已不只是靳东的粉丝,而变成了让“靳东”牵挂甚至爱慕的人。“不要为我太痴情,我不值得你伤心难过,我看到你伤心我很难过”“我爱你,也好想你,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些露骨的表达,在“欣欣向荣”和“东弟”的聊天记录中并不少见。
73岁的上海奶奶邹云珍,跟昵称为“相伴一生”的“靳东”也产生了感情。“他会对我嘘寒问暖,聊天中会叫我‘亲爱的’或者‘宝贝’。”她告诉办案人员,每到周末或节假日,“相伴一生”都会陪她聊天,关心她的生活近况,“他跟电视里的靳东一样温柔,还给我看过身份证照片,所以我一直相信他真的是明星靳东”。
从去年6月在抖音认识后添加微信,直到民警主动找到她,邹云珍总共给“相伴一生”转了2000多元,其中不乏“520”等蕴含特殊意义的转账金额。单笔数额最大的转账,是为了支持“靳东”投资的化妆品。
陈丽莲也收到过礼物,一双号称价值1000元的鞋。那是“东弟”投资失败、经济最紧张的时候,“专程给姐姐挑选的礼物”。她很感动,转账了1000元给“东弟”,还嗔怪对方“不用对我这么好,你留着钱吃好点”。
嘘寒问暖、贴心关切、暧昧缠绵,再给一些小恩小惠,最后对投入真情实感的中老年女性进行“收割”。“这种诈骗方式的本质与那些一口一个‘爸妈’卖保健品的行骗者,如出一辙。”南京西路派出所民警办案队队长茅君磊说。相当程度上,骗子抓住的是中老年女性情感需求不满足的心理。“那些不被家人、老伴看到的情感需求,寄托在假靳东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东弟”和“相伴一生”试图营造的,是一个专属中老年女性的情感茧房。办案人员发现,有些被害人在过程中察觉出异常,对“靳东”的身份提出疑问,但仍难以抵御骗子的一句句关切,越陷越深。更有甚者,年届花甲的黄阿姨被骗了20多万元,还是不愿相信家人,也拒绝配合警方调查取证,始终对微信上的假靳东百般维护。
粗陋骗局
记者发现,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上,鱼龙混杂的视频账号假冒明星、名人的现象并非个例。不少深受中老年女性欢迎的男性名人、演员,如马云、胡歌、张嘉益、孙红雷等,仍被数量庞大的短视频和直播带货账号假冒。实际上,早在2020年,短视频平台就对一批引发争议的“假靳东”账号进行封禁。时隔三年,“假靳东”们卷土重来,背后是被快速复制的犯罪模式和支持这类犯罪活动的产业链。
王艳最早是另一个“假靳东”诈骗团伙的业务员,去年开始发展自己的团队,依样画葫芦,衍生出了一个由她主导的新的诈骗团伙。这个新团伙,除了王艳和亲属高某外,其他人都是在网上招募的,团伙成员之间甚至都没见过面。她们分工明确,高某负责管理员工和教授业务员诈骗话术,其他员工之间都是在线联络。她们使用的诈骗手法和话术,用王艳的话说,“都是业内通用的,最基本的”。
实施诈骗的成本也很低廉。王艳说,她们发布的靳东相关短视频,是打包购买的;在直播中用的明星照片和视频资料,是在公开网络下载的;直播中出现的深情款款的声音,是使用网上购买的变声软件伪造的。
从短视频评论到加“粉丝团”,再进直播间,之后引流到社交软件,进而诱导被害人与“明星”建立情感联系,最后以投资、公益、应援、恋爱等各种理由索要钱款,难以计数的中老年女性就这样被“收割”。
与简单的操作手法和低廉的犯罪成本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一年多时间,王艳团伙从中老年女性处骗得的钱款超过百万元。
“这是针对中老年女性的大型骗局,但骗子的手法并不高明。”南京西路派出所民警朱宏文告诉记者,假冒明星的视频账号制作粗糙,令中老年女性沉迷的直播间也压根没有真人明星出现,“熟悉网络的年轻人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但对于大多数生活在农村又不太了解互联网的中老年女性来说,她们的信息接触面窄,见识有限,对虚假信息的辨识能力差,容易相信骗子的包装。也有办案人员指出,中老年人的善良和同情心易被利用。
(文中陈丽莲、王艳、邹云珍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
“假靳东”类骗局手段不断升级平台应加强有害信息整治
“假靳东真的特别特别多,我家门口都有阿姨迷恋,每天聊天还想给人打钱,我妈都快相信了。”案件披露后,网上讨论热烈,一名网友分享说。也有网友担心,随着AI换脸技术应用普及,“假靳东”类骗局的手段可能不断升级,中老年人更容易陷入情感和金钱的双重困局。
“假靳东”骗局的背后,网络诈骗黑灰产账号屡禁不止、诈骗产业链愈发成熟等问题日益严峻。专业人士表示,遏制这类骗局的多发态势,需要社会各方共同发力。
2021年,靳东曾回应过“假靳东”事件。“首先让我看到的是社交网络管理的混乱,也让我们必须要思考中老年人的情感满足与社会规则之间的平衡。”靳东工作室此前也曾发表声明称,靳东本人在短视频平台未开设账号,对于涉嫌侵权的行为,工作室将通过法律途径追责。
“既然算法能将被害人推送给假冒明星的账号,那算法也应该能识别出这些假账号。”有法律界人士表示,比起明星的一纸声明,更需要中老年人比较常用的、活跃的短视频平台去主动担负起责任,使用技术手段去甄别和拦截有害信息,才能从源头上遏制网络诈骗。“比如说,假冒靳东的骗子特别多,而靳东本人并没有账号,是不是可以加强对于相关词条的监控,利用大数据精准打击骗局?效率肯定比击破个案要高很多。”
除了要发挥前端防范功能,平台也应该加强事中警示。“中老年人对这类平台的依赖度很高,由平台出面警示和宣传反诈,效果应该会比家人劝说等途径更明显。”法律界人士说。此外,支持各类网络电信诈骗活动展开的黑灰产业也不容忽视。“比如一些专门编纂诈骗话术的团伙,甚至会根据受害人个体的性格、心理、家庭情况等量身打造情感话术,让受害人深陷情感茧房。”针对这一情况,警方也在不断加强全链条打击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