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熄灭,礼堂安静下来。演出开始,追光升,音乐起,挥着水袖的演员轻盈起舞,沉浸其中。突然,知了声打破了这份平静,原来只是梦一场,回到现实,依然是四面铁窗。
台上台下,加上灯光舞美,演职人员一共24个,来自十余个国家,全是男性。他们,是24个不可以公开的名字。囚服,就是他们的演出服,他们扮演的角色,就是他们自己——正在服刑的重刑犯。
10月11日,原创音舞诗画《心梦》在上海市青浦监狱首演。音乐、舞蹈、朗诵和视频融合起来,全景描绘了服刑人员努力改造,走向新生的历程。70分钟的演出,台前幕后,全由服刑人员在监狱民警的带领下完成。5年前开始准备,系统排练1年多,这群几乎没有艺术基础的服刑人员,完成了又一次新的创作。
10年前,青浦监狱的音乐剧《心狱》首演,就曾引发热议。这些年来,共有来自20多个国家的200余名服刑人员参与过青浦监狱爱生艺术团,共创编作品80余部,完成演出600余场。
杀人、诈骗、贩毒、抢劫……这群人个个都有不堪的过往,为什么要让他们站上舞台?10年间,还有哪些改变发生?
一
出市区一路往西,行至佘山脚下,就是青浦监狱。秋天到了,可踏进监狱大门,依然满眼树绿草青,空气中还飘着桂花香,一幢幢“Y”字造型的监房,俯瞰既像“铁拳”,又似“扳手”,意味着惩罚和矫正的结合。
过了监狱二道门,进入监管区,周遭似乎只剩三种色彩——蓝色的警服、白色的建筑和灰色的囚服。晚饭后,大片“灰色”排队回到监舍,在路上看见陌生人,没有声响,又继续向前走。
帮教志愿者走进青浦监狱观摩《心梦》。
这里关押的服刑人员,以10年以上的长刑期为主。常年在监狱服刑,人心会非常压抑。监狱民警除了要维护监管安全,更重要的职责是教育和改造。“服刑人员终究要回归社会,这些年,我们全面推进文化艺术改造,就是希望他们看到真善美,走好以后的人生路。”青浦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李强说。
早在1995年,青浦监狱首创玉雕班,经过层层报名、挑选和考核,部分服刑人员参加了玉雕学习。民警对从这个班走出去的数百位服刑人员回访时发现,重新犯罪率为零。有人成了玉雕大师,有人开了工作坊,还招收了更多刑满释放人员。
青浦监狱总结经验,认为“雕玉琢心”这样的艺术矫治成效显著,便继续开了顾绣班、竹刻班、音乐班、剪纸班、蛋壳画班等等。走进“习艺楼”,不难发现,学习艺术的服刑人员的脸上,少了些戾气,和他们交流时,语气平和,眼神也不躲闪。
四名服刑人员在顾绣绣绷前忙碌,针头上下穿梭,看不见的丝在绣布上游走。这种最富上海本地特色的民间刺绣,制作时要把一根线劈成36根丝,以针代笔,以线为墨,精耕细作。“我知道有人成了非遗传承人,虽然我不一定有这个悟性,但确实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识。”罪犯小王轻声道,他身后,一名非洲籍罪犯正在认真劈线。
服刑人员在爱生习美室进行顾绣。
服刑人员在爱生习美室练习竹刻。
服刑人员在练习玉雕。
“除了掌握一技之长,这些服刑人员通过艺术学习有了基本的审美。认识美,正是了解真与善的基础。”李强说,监狱做过统计,参与艺术矫正的时间越长,罪犯违纪率越低,获得的司法奖励也越多。
2011年,监狱有艺术特长民警管理的服刑人员成立了爱生艺术团,开始排演音乐剧与舞台剧。故事都取材于监狱生活,除了民警参演外,剧中的角色全由服刑人员主演,音乐、舞美也都由服刑人员演奏和设计。
二
《心梦》演出的礼堂在四楼,每层楼梯的墙面,都精心做了夏秋冬春的装饰,与四幕对应:从夏天的烈日灼心,秋天的反思和感恩,到冬天的悔恨救赎,回到春日的走向新生。
“我们用季节循环,连成幻梦、碎梦、寻梦、思梦、筑梦、追梦等篇章,反映出服刑人员在监狱改造过程中的心绪变化。”青浦监狱民警王胜逻说,“他们曾经都有过一个如意美梦,膨胀的欲望最终让那一个个幻梦如肥皂泡般破灭。”
四季对服刑人员来说,就是白色和灰色的囚服更替。而在舞台上,他们可以穿上彩色的、豹纹的、毛茸茸的演出服,短暂地做回自己。
原创音舞诗画《心梦》演出现场。
一名“演员”整理妆容准备上场。
30岁的“小戎”从小学舞,在上海的专业舞蹈机构工作,与朋友合伙开了品牌集合店后,他利用自己光鲜的外表去高端场所结识客户,出售假冒的大牌包,涉案金额2000万,被公安抓获时,他还在眉飞色舞地洽谈生意;48岁的“高木根”在大山里长大,从小父母双亡,他与妻子在上海打工,白手起家,日子过得平静,听别人说妻子出轨,他一怒之下举刀疯狂砍向妻子,自首后被判无期徒刑。两个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人,最终殊途同归。
在第二幕中,“高木根”被几个心魔拉扯着,手起刀落,白布瞬间变红,妻子应声倒下。黑场后,一束光打下来,去世的妻子出现了,“高木根”被吓得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心魔又出现了,惶恐不安的“高木根”举起刀,想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被帮教志愿者“郑叔叔”救了下来。
舞台上的灯齐齐关掉,现场瞬间陷入黑暗。这一刻,也是所有服刑人员猛然面对自我的那一刻。
“看了这么多遍,每次到这一幕,我心里都会一抽。”服刑人员王某在台侧负责剧务,他16岁辍学来上海“闯荡”,参与了一起群殴,出了人命案。眼看难逃牢狱之灾,他顾不得跟家里打招呼就跑了。这一跑,竟跑了12年。这些年他改名换姓,成了一家建筑企业的小老板,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心魔一直缠着我,每天都惴惴不安,决定回家自首。”
在飞黄腾达的几年里,“小戎”认为生意是第一位的,家人永远都会在身边。可被关进来后,从未收到过母亲的家信,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伤母亲的心。直到出狱那天,看到满头白发的母亲坐在轮椅上,他扑过去,跪在母亲的脚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剧中的小戎就像是一面镜子,每次我在台上演出时,都会想到从前的自己,因为贪心、虚荣而误入歧途。”服刑人员荣某说,“我并不是现在才坐牢的,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在‘坐牢’了,那个监狱叫作贪欲。”
排练时,有舞蹈基础的荣某给参演的服刑人员讲这出戏,更像是一段独白:名利不过是梦一场,家才是心之归处。他一路走得太赶,从未料到会在这里停下来,和自己对话。
三
鼓点嘈嘈,身着彩装的非洲舞者,尽情地跳起奔放的舞蹈。一个转场,伴随着英文独白“过去我追求的‘美好’,不过是虚荣、贪婪和享乐”,铁门缓缓落下,英语换成韩语,登台的歌者唱出“重新再开始”的心声。
小龙踩着舞点,跳得恣意,在非洲的日子,他可以这样随时自由舞蹈。可因为眼馋高额的报酬,他答应帮朋友往中国带毒品,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机场都没出,就被送进了监狱,等待他的,是15年有期徒刑。
在民警的耐心教育下,小龙努力学习汉语和技艺,他告诉民警:“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作‘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要积极改造,争取早日回家。”在监狱中,“小龙”们都有自己的“梦碎”故事。
母亲一点点变老,“小戎”在忏悔中蜕变。
服刑人员自己制作的演出道具。
后台演出服装和道具,这张面具代表了“心魔”。
台前幕后都由服刑人员负责,连演出用的道具“缝纫机”,都是报纸做的纸模。“除了演奏和舞蹈,灯光音响、视频背景、舞美设计、服装道具都是他们自己来。”民警高凡说:“说起来,监狱里‘人才荟萃’,但这些有才华的人,会聚在这里,岂不是更发人深省?”
因为喜欢艺术表演,高凡入职后加入了艺术团,虽然平时要加班改剧本、排歌曲、定演员、改需求,有时演出前两天还可能换音乐,额外工作增加了很多。但站在舞台上,看到演员和观众都眼角带泪,他也百感交集。
“虽然他们都是服刑人员,但是通过真诚地表演,激发出了内心的情愫,也得到了自我实现。”高凡说,每次看完演出,服刑人员的思想汇报都比以往写得动情,“他们是真的有很多话要说。”
在选择参演人员时,民警会考虑刑期长短、性格特点和身体状况,保持整体框架不变,每个成员都有备选。“监管安全是第一位的,违纪的、脾气暴躁的、有危险行为的、对罪错缺乏自知自省的,我们都不考虑。”
在艺术团时间最长、表现最突出的是“小老头”乔伊,这次演出中,他有一段吉他独奏。乔伊身负无期徒刑,今年才55岁,可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了。他是日本人,曾在横滨的酒吧工作,有很高的音乐天赋,虽然现在耳朵已经不灵光了,但拿到任何曲子都能马上谱出来,艺术团成立时他就是核心人物之一了。
“从十年前的《心狱》到现在的《心路》《心梦》,这个演出已经成为我们监狱的名片了,服刑人员差不多换了三分之二,可矫治的内核一直没变。”王胜逻认为,这些作品不仅要折射大墙里的众生相,还要通过其中包含的真实情感、真实人性和真实犯罪,引发对改造的思考。
民警想通过《心梦》传递给服刑人员的是:给人生一个梦,给梦一条路,给路一个方向。“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受伤了要学会自己疗伤。生命没有等出来的辉煌,只有走出来的精彩。”
四
和这些服刑人员的朝夕相处,年轻的民警姚陈凌峰已经能理解服刑人员焦灼的情绪了。“他们都犯过错,但他们首先是人,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时间久了也能发现,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姚陈凌峰毕业于复旦视觉艺术学院,有专业背景的他一直参与演出。这次演出开始前,他在后台明显感到服刑人员抑制不住的激动。演出开始后,一切和排练时一样进展顺利。但是台前幕后,能感到他们的情绪有些太投入了。
第二幕中,常年与“高木根”结对的帮教志愿者“郑叔叔”去世后,给“高木根”留下一封信:“木根好,我早几年就得了肠癌,怕你伤心,影响你改造,就一直没有告诉你。木根,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前段时间我特地去了一趟你的老家,替你看望乡亲们,还特地去了你媳妇的坟前,替你烧了香,谢了罪。我把房子处理了,除了给你留了一些生活费,剩下的都给了你老家村里的几个孤儿。木根啊,你要好好改造,那些孩子还在等你回家。”
出狱见到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小戎”失声痛哭。
他在忏悔中蜕变,在感恩中成长。
原创音舞诗画《心梦》演出现场,服刑人员渴望收到家人的来信。
低低的男声在礼堂里响起,台上的“高木根”握着信哭了。说完“你的郑叔叔绝笔”,他身旁的服刑人员也泣不成声。台侧的老王想到了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父母,再一次任由泪水恣意淌下。
首演这天,监狱特别邀请了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宋怀强。看过不知多少场演出,出演过不知道多少角色,但在这个特别的礼堂里,宋怀强也掉下了眼泪。
眼前穿着囚服的这群人,按理说是最不值得同情的人,却又偏偏带给人最多震撼。“演出用艺术连接起各国的服刑人员,共同追求真善美,憧憬未来,真的令人感动。”宋怀强说,当一个人愿意把内心最深处的感情暴露出来时,这种坦诚叫人没法无动于衷。
在艺术团的这几年,荣某觉得自己变了。2019年刚入团时,他总觉得自己接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比别人厉害得多,所以在排练中经常发脾气,没有耐心。“也可能因为我是家中独子,平时习惯了目中无人、唯我独尊,刚来的时候和大家处不好。”
虽然王胜逻常说“相互补台,好戏连台”,但荣某对“合作”不屑一顾。有次排练,现场响起了《女人花》的旋律,大家商定用它作第四幕的一段背景乐。荣某愣了,他教母亲唱过这首歌,母亲还发了朋友圈,很自豪地说“这是我儿子教我的”。对荣某来说,这首歌很有纪念意义,大家记得他说过这个细节,给了他演绎这首歌的机会。
每次排练,荣某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妈妈吟唱的场景,也更认真更谦虚了。“我现在理解了,任何一个集体都是一个团队。如果没有团队的通力合作,再好的专业也无法发挥。没有团队合作精神,也不会有《心梦》的精彩。”荣某说。
首演结束后的几天,青浦监狱副监狱长徐纪兵在和参演的服刑人员接触时,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激动。“与其说他们是在回味首演的成功,不如说都还沉浸在那份感动中。”
作为爱生艺术团的团长,前些年,徐纪兵被民警问过,“让罪犯演出究竟有什么用?”现在几乎没人再问这个问题了。曾笃信教育改造唯一的方式是训诫的民警,在亲眼看到改变后,对艺术矫治的看法也大为改观,“以前带服刑人员六七年,似乎都看不到什么明显变化,排练音乐剧才一两年,整个人都更积极了”。
礼堂外,在监狱农场里,有一群鸭子,天气好的时候会在园子里跑来跑去。操场上,还有几只小野猫在晒太阳。池塘里的十几尾锦鲤长得又胖又大,服刑人员放风时,会蹲在池塘边,一盯就是很久。民警发现,他们看小动物时,眼神很羡慕,“因为它们更自由一点。”
90后狱警王仲晟今年有了新身份“鸭司令”,他养的鸭和鹅对于患有抑郁症的服刑人员有心理治疗作用。虽然今年年初刚刚开始摸索养殖,但五头鹅仅剩下一头(绑上了蝴蝶结),不过服刑人员中已有一名通过这种方式走出抑郁顺利出狱。留给小王的难题是怎样把鹅养好。
小动物可以更自由地走来走去
戏中的服刑人员出狱后,回归了母亲的怀抱,但走下舞台的服刑人员依旧还在高墙之中。民警也明白,一部戏未必能瞬间改变一个人。但那些流下的眼泪和表达的反思,总会在他们心里留下痕迹。
剧中有一首原创歌曲,不少人在唱的时候都很用力:“前路多坎坷,砥砺相伴行,关怀温暖人心。认识了过往的错,做一个大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