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田家
□周梦蝶
周末去到朋友家,他在乡下老家新建了几间青砖瓦房。新房建在旧宅上,听朋友说,从前的旧宅早成断壁残垣,已然四处通风,他不想看到父辈从祖上传下来的家业毁在自己手上,托乡下的亲戚找来了匠人,在原来的地基上修了这座单家独院的“乡村别墅”。尽管未必回去长年居住,只是逢年过节返乡歇脚而已,也好歹算是“把根留住”。
“现在的新农村,早就蜕变得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了,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交通落后、信息闭塞。没准等我退休后,会从城里搬回来,在这山水田园间安享晚年,抚平乡愁。”在闲谈中,朋友无意间暴露出了他的“小九九”,真可谓是未雨绸缪。
由于傍晚时分突降暴雨,朋友邀我留下来,暂住一宿,次日返城。夏天的雨是个急性子,说来就来,讲走就走,自有它的暴脾气,让人摸不透。眼见雨水密集、从天而降,我也只好收起一走了之的心思,和朋友夫妇及他的二三邻居继续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今晚你是走不了了。哈哈,愣着干嘛?接着喝酒!”朋友生性乐观,为人耿直,直到我不胜酒力,开始赖皮,似醉非醉的他才放我一马,安排我在左侧的厢房睡下,然后他才放心离开,回右侧厢房休息了。
“呱呱呱……呱呱呱……”酒精的作用让我一时难以入眠,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蛙鸣声,这样的蛙鸣声即便不如偶尔狂吠的犬声那么“大嗓门”,却也在万籁俱寂时划破了乡村的宁静,在夜半时分显得愈发清脆、悠远而绵长,仿佛所有的青蛙都在田野四周一展歌喉,尽情欢唱。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宋代诗人戴复古的《夜宿田家》:“身在乱蛙声里睡,心从化蝶梦中归。乡书十寄九不达,天北天南雁自飞。”作为唐朝著名诗人戴叔伦的后裔,戴复古身处“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南宋时代,长年漂泊江湖的他身逢乱世,无以寄怀,思乡的愁绪始终萦绕心头,无法放下,只能与南宋诗人范成大一样,在“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的意境里聆听蛙鸣,梦回故乡。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闲。也不是每个宋朝诗人都像戴复古那样哀愁和伤感,更多的还是表现出了对季节的留恋和对友人的期盼。“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曹豳的《暮春》看似有些落寞,毕竟花落春尽,令人惋惜,然而这是季节的流转,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好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诗人在独自听蛙的一抹禅意间,情绪得到了抚慰,心灵得到了治愈,也算不负春光了。“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同样是青草池塘,同样是心怀惆怅,赵师秀的《约客》流露出了对友人爽约的焦虑情绪,但面对空旷如野的棋盘和火光闪烁的灯盏,他却在潇潇风雨和阵阵蛙声中意外地感受到了夜晚的宁静,以及内心深处的释然。
我想我也释然了,在这个夜宿田家的夏日夜晚,当我看见暴雨已歇,听到万蛙齐鸣,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我不正是这样仰望着窗外的月光,聆听着田间的蛙鸣,最终才能入睡吗?“流杯若仿山阴事,兼有蛙声当管弦。”在宋代诗人胡宿的《题涟漪亭》中,稻田间、河滩边、草丛中、沟渠旁,长长短短、悠悠扬扬的蛙声宛若此起彼伏、接踵而至的管弦,好生热闹,好生美妙,这分明就是天籁之音啊!在此之前,唐朝诗人韦庄率先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他在《三堂东湖作》中说道:“蟾投夜魄当湖落,岳倒秋莲入浪生。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在韦庄看来,再怎么美好的湖光山色,其实都不如一场暴雨过后的田间蛙声,唯有热闹非凡的蛙声才能激发出文人墨客的雅兴。
已非黄昏,再无烟雨,第二天一早,当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朋友的“乡村别墅”,回到城市的蜗居当中,面对高楼大厦而非青草池塘,我才发觉,原来蛙声是一曲纯洁优美、净化灵魂的乡音,它已深深植根于我的心间。只是不知道,当我再一次栖身于没有蛙鸣阵阵只有车声滚滚的夜晚,我还能不能梦见宋代词人辛弃疾为我们描绘的那个世外桃源:“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作者单位:内江市市中区玉溪街道司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