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明月
与同事相约写写蜀中古迹，我立即想到了子昂，想到了他的读书台。
我是丁酉年元日与妻儿一拍即合，驾车来拜子昂的。从成都出发，过大英、遂宁、射洪，就来到有1400年历史的金华镇，这里就是子昂读书台所在地。
看到摩肩接踵的人流，感动于人们尊崇文化人的热闹，人潮涌动中，我拉着儿子上到烟雾漂渺的凌空古刹金华道观，在古雅别致的楼台殿阁，五光十色的雕梁画栋间爆竹杂响，人们忙于作揖磕头，许愿祈福，期盼新年吉祥。
穿过这热闹的前山，静谧的读书台立于眼前。初唐诗人陈子昂青年时代在此读书，金华山也因读书台被誉为“千山景色此间有，万古书台别地无”，是目前全国唯一一处纪念子昂的古存遗迹。门前有“唐右拾遗陈伯玉先生读书处”，门侧楹联为“亭台不落匤山后，杖策曾经工部来”，向游客们充分展示，子昂，字伯玉，官至右拾遗，读书台不输距此百余公里的李白江油匤山读书台，杜甫也曾扶杖亲历拜访。子昂虽英年罹谗言而逝，官只至八品谏官，却被李杜等人一致称赞为“麟凤”“雄才”，甚至被李调元认为出其杨雄、司马相如之右。除了这些，后世很多人都对子昂推崇备至，称之为“一代文宗”，甚至“唐诗之祖”，足见子昂的历史人气。
步入江南园林风味的小园。感遇厅以子昂著名的感遇诗为名，三十八首全都刊刻在子昂的白玉站像后。端站于塑像旁，毕恭毕敬诵读完全部诗作，与“诗骨”眼神对望中，突然想起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中的第八首“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以沈佺期和宋之问垫场，评价子昂在诗坛的地位好比范蠡在政坛的地位，盛誉他痛斥“建安风骨，晋宋莫传”。真想铸此站像者有我一份。
拾遗厅，为攒尖式古木结构，外翼曲槛，柱漆朱彩。有趣的是，在子昂座像后壁玻璃内放置有一臭石头，“其大如抱，高约三四尺，遍体奇窃，丑怪绝伦，击之则恶气喷出不可近”。这块石头传闻着人们对陷害子昂的县令段简的嫉恶如仇。段简在子昂仕途不如意请假回家丁忧期间，暗地罗织罪名敲诈子昂一家。子昂不服但怕得罪官府，只得给县令送去20万缗钱以求息事宁人。县令却以行贿之名将子昂抓捕入狱，致其42岁便惨死狱中。传说在子昂遇害的100天，段县令暴病而亡，入殓时雷电交加，一声霹雳炸开棺材，尸骨化为这一臭石。我琢磨着人们的这一设计，似乎比罚跪在岳飞陵墓前的秦桧夫妇更惨。
此前我对子昂的了解主要集中在《登幽州台歌》这22个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是这博大的情怀和浓缩的文艺范儿产生的磁场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携家带口前来一一品味他的《感遇》和《蓟丘览古》等杰作，领略他的朴实畅达，言之凿凿和率真执着。
品味中，我对读书台和幽州台这一南一北见证和影响子昂一生的两大高台联想翩翩。在读书台，子昂幼年承世祖西汉右宰相陈平和以豪侠著称的父亲陈元敬讲义气、重然诺、轻财好施的家风影响，舞剑弄棒，到处打抱不平，到十七八岁才如三字经“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实现人生第一次顿悟，弃武从文，谢绝旧友，日夜攻读于这读书台。这一顿悟令其父大喜，子昂三次科考，一举成名，高中进士。幽州台也是子昂的又一次顿悟。子昂以《谏灵驾入京书》“天子以四海为家”说服武则天，阻止唐高宗灵柩从洛阳远程运回京城长安，被封为麟台正字，做到右遗拾，从此走上直言谏诤之路，上奏十多道百分之九十不被采纳，怀才不遇，一朝下狱，两次从军，屡遭贬斥时，登上幽州台，实现第二次人生顿悟，这22个字无对仗对偶，也不押韵，连字数都不工整，却顿悟出天地人与过去未来的空间时间穿越之叹、境遇不顺伤时慨古之憾。清代黄周星在《唐诗快》中写得极到位，“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道其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神”。这一次顿悟彻底实现了他的人生巅峰，成为千古绝唱。自古“登台”“登高”就成就了一代代诗词文人和思想家，产生了一篇篇亘古之作，“高台”就是人类文化永世的“雅集”。
作为法界一员，我更关注子昂在刑罚方面的成就。他的十多次劝谏中有三次都是劝武则天宽以从政，少用酷刑，甚至废除严刑峻法，分别是《谏刑书》《谏用刑书》和《请措刑科》。尤其是他与柳宗元就一案件处理的隔空对话，是一场循天理遵国法顺人情的典型案例分析课，至今仍值得法界同仁深思。案情是武则天当政时，同州下邽人徐元庆之父徐爽，被下邽县尉赵师韫杀害。后赵师韫入朝为御史，徐元庆则更姓易名在京城一驿站当仆役，等来赵师韫趁机亲手杀死以报父仇。陈子昂上书《复仇议状》，“诛而旌其间，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认为擅自杀人应当处死，然后对他替父报仇行为予以表彰，将此案编入国家律令。为父报仇是礼，杀人偿命是法，子昂的建议不能不说是两全之策，时人表示赞赏，而枊宗元则以《驳复仇议》予驳论，认为子昂观点不但赏罚不明，还自相矛盾，背礼违法，造成混乱，提出“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认为“元庆服孝死义，合礼也合法，当旌不当诛”。翻看这一历史典型案例，我们今天仍能获得启迪。
在我和着儿子全程的一字一句默诵读间，子昂的印象更为饱满。最后以子昂的《春日登金华(山)观》续貂本文——“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作者单位：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
